幽灵虫

少女 椿

虚舟

章四


“萧平章进京了。监国的刀磨好了吗?”


窗下摆着一张红豆木小案,月色如雾,无忌斜卧着,一身黑衣,一肘撑着地,一膝屈起,一手抚着他的剑,平安京的月亮照到他身上,也变得像沙场上的月亮了。


将军年轻英俊,国之柱石,是多少京中女儿梦里人。


将军凝视着皇子。


沸水浇新茶,黛绿洇开,白烟袅袅,一柄赤金长勺蓦地探入壶中,吃了一勺水。只见持长勺的手苍白典雅,有些阴柔的女气,又兼七八分病气,正是那些平安京醉生梦死贵公子的手,实在不堪用。


但天下人人都知道,就是这双手,拿着天子的朱笔,玄甲军的虎符,它比一只红蔷薇还要柔弱,可它轻轻一动,也许就是风雨满城。


手腕稳稳一斜,水声淅沥,茶杯注满了。滴水未漏。


“将军,饮茶。”


无忌垂目,盯着杯中微晃的水面,水面上不仅有天上之月,也有对面之人。数月未见,元凌清减了,锁骨自衣襟里顶出来,袍子怎么都显宽大。


无忌在边关听说过监国辛苦。


也听说过秉文殿里,春色无边。


“梁质见宠于监国。”


人们都这么说。


将军对着边关月痛饮一番,大醉一番,笑对裨将道,“我心中有一人,我敬爱他犹如敬爱神明,愿意一生遥望相守。他要这边关月我替他守着,他要汴都花我也替他抢来,他眼中不必有我,但也别有旁的人。”


裨将道,将军是深情之人。


将军笑道,“是吗?但若是有一天他眼里有了旁人,我必不折手段折辱搓磨之。我不过是个小人罢了,小人之爱,汲汲营营,必有所取!”将军扔了酒壶,美酒撒到沙土上,他大踏步走过,高声让人牵马来,他要回京城为天子寿。


“监国为何不答。难道监国对手中的刀,心生爱怜了吗?”


无忌抬起眼,眼神很深。他是那种眉目间有霜雪意的人,是天生的将军,整个人如出鞘之剑,凌厉霸道,朝中少有人能与卫将军对视,纷纷避其锋芒。


年轻的监国却微微笑了笑,“是啊。”


无忌抚着剑的手轻轻一颤。


“很奇怪么?这把刀是你亲手打磨出来的,你为他磨破过手,也用他挡过刀剑。你在刀鞘上镶满宝石,悬在腰间,人人都觉华美,但只有你知道刀身上有多少道刻痕,每一道又是为了什么。某天晚上你一一回想,发现全都是为了你……魏宫这么大,只有这把刀是可信的,怎么能不心生爱怜呢?”


“可是如果因为爱怜这把刀就将他封存进刀鞘里,束之高阁供养,那又是何必呢?”元凌淡淡一哂,“萧平章要来了么?说是贺天子寿……孤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夹着尾巴藏在长林王府,原来还敢大摇大摆进京来么?无忌你看,这些人总是能忘得很快,过得很好……因为伤不在他们身上。”


“萧平章么……梁王昏聩,长林王府一家独大,如今边关不比前两年了,长林雄心颇壮,迟早有不臣之心。”


元凌道,“那就杀了萧平章。”


无忌蓦地笑了,他很少笑,朝堂皆以为卫将军是个肃厉之人,其实他笑起来是很英俊的,有几分邪气,女儿家看了该是极动心的。


“阿凌真的舍得么?”


无忌记得还深,那年的北漠,少年将军胸腹间还插着长林世子的剑,血流了那么多,无忌都以为他要死了。


小将军盯着萧平章,眼睛竟缓缓滴下血泪来,吼道,“萧平章,我也疼啊!”


萧平章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下意识走近一步,小将军便退后一步,脸上还挂着惊心动魄的血泪,惨笑道,“萧平章,你敢负我……好,你好!”


无忌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绝望悲伤的笑容。


小将军的悲伤和绝望比那年北漠的雪还要浩大深重。


萧平章忍不住又想走近他,无忌狂吼一声拔剑上前,萧平章没躲,无忌却被小将军拦住。小将军按着伤口的手被血浸透了,但还是盯着萧平章,轻声说,“让他走。”


那年之后,小将军再未见过边关月。


如今真的舍得么。


元凌轻笑一声。


“无忌知道吗?无忌到下京时,孤已经调了三千禁军护卫京城……可如果是当年的我,就算无忌拿着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对无忌也不会有所怀疑,”他的视线落在无忌按剑的手上,“可如今无忌携剑入殿,孤却满身寒意,无计可消。”


无忌一怔。


他曾是元凌宫中伴读,稍长后一齐从了军,情深如死生兄弟,虽说皇子面前不配刀兵是规矩,但他们何时细究过这些……他习惯了,竟这样配着剑进了秉文殿。


“臣死罪……”


“无忌,孤被那一剑毁啦,陷死在这秉文殿里……满腹都是阴私鬼蜮,再回不了边关。”元凌轻哂,“无忌你说,舍不舍得呢?”


他全身裹在华美精致的织锦纱袍中,眉目如画,真真是好女一般。可他吐出此话时却杀气凛冽,仿佛随时会按剑而起,杀那负他心之人。


无忌视线扫过他攥紧的手,垂下眼,漫不经心般转了话头,“但萧平章贵为长林世子,又是赤焰军统帅,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平安京里。阿凌,他只能死在他们自己人手中……你养刀数年,用在今日了。”


这次舍得吗。无忌不想问,怕。


无忌不再说话,多逼必反,过犹不及。他咽下那早已凉了的茶。好苦,阿凌为何总是喝这么苦的茶。


元凌也不再说话。


他心中有话,但无人可诉。


无忌离开秉文殿时元凌送他出来。他走出一段后回望,元凌在夜风中格外消瘦,冷冷清清。可他始终站的很直,像是有一口气在死死撑着他。小将军已经不在,从此只有监国。小将军年轻的悲伤也已经不在,留下的只有监国的寂寞。


你若一直冷清下去,也好。这平安京中人人寂寞,你可别丢下我走了。





贺天子寿。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监国站在高高丹陛之上,九重衮服迎风而舞,神情高彻,风姿如神,下臣们无不震慑俯首,只觉上国贵人犹如神仙站立云端一般,不由从心里喊出万岁。


平旌抬起头,眼中闪着年轻的明亮和爱慕……这是他的皇子,他的神。


昨夜更漏将残时,元凌避开宫人,到了平旌寝殿里,默默坐在他床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平旌习武之人,在他走近时便醒了,不知为什么,年轻美丽的监国看上去很悲伤,他心都痛了,但并没有动,任他坐在床头,这般垂目看着自己。


“平旌,无忌刚才来了。”


平旌没有说话。朝堂百官万邦臣属眼中监国是手握风云之人,但平旌眼里监国是个身体不好却又心思过重的人,他的眉总是蹙着,他的一句话里总是沉着很多很多的心事。他在秉文殿外指点江山,又在夜里默默走进他的小将军的寝殿,说些无头无尾的话,又无声地离开。


这种时候平旌总是静默的。


“明日就要见到你兄长了,开心么?”


平旌望着他,“开心。”


你呢,你开心么。


你还……喜欢他么。


平旌想,如果把手伸进胸膛掏出自己的心来,一定会看到那里日益扩散的鬼蜮浊气。幼时他曾想做光明磊落的侠客将军,但如今终究成了心怀嫉妒的小人。兄长曾是他幼时最崇敬最想成为的人,就连被王府弃为质子,他也没有怨恨过兄长。


但如今听见长林世子进京,他竟厌憎无比,畏惧无比。


是何时起呢?十三岁时的冬天他练剑初有小成,在秉文殿的天井下练完了整套剑法,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剑光像明月那样皎洁。元凌站在廊下,默默地望着他,风吹雪花,洒了元凌满满一肩。


那晚元凌喝醉了,面颊酡红,眼波流转。平旌的少年的心,就这么撞了一撞。


他魔怔了般俯下身,心跳如雷,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贼。


在元凌唇角极轻地落下一吻。


醉了的元凌望着他,眼神很深,很悲伤,很孤独,像一只很小的手在抚摸他的脸颊,轻轻喊他,“平章哥哥。”


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贼。


他喜欢的人喜欢他的哥哥。


“平旌,如果孤说孤喜欢你,便如你喜欢孤一般……平旌也是不信的,是不是?”


元凌俯下身,乌发流水般自他肩头滑落,垂在平旌的脸上。属臣都说,上国的宫殿犹如天上玉阙,上国的监国是玉阙里风姿最美丽最光明的神明。可是监国也有一双魏宫里最寂寞的眼睛,他站在高高丹陛上,俯视万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就用这双寂寞的眼睛望着平旌。


似引诱,似邀请。


平旌忽然感到很悲伤,为他此刻的折节,“兄长喜欢我一点点就好了。不需这般喜欢我,太辛苦了。”


元凌微微一笑,“那便是不信了。”


平旌一怔。某一刻他觉得元凌好像要哭了。


元凌直起身,垂目俯视着他。


竟缓缓解开自己的腰带。


平旌不由睁大眼。


监国苍白的带着病气的手指绕着那华美的织锦,像个妖异的梦。这梦一层层剥离,脱落,露出神一样的身体。


他把这具身体投进平旌怀中。那种气势,仿佛是破釜沉舟,有去无回。


好冷。


平旌下意识抱住他,用自己年轻火热的身躯温暖他,他微微地发着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平旌轻拍他裸露在外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美丽的高大的婴孩。


“何必如此?”平旌盯着头顶繁丽的藻井,在他耳边轻笑,很温柔,又好像拿他没法子似的,“兄长要的,平旌都会给。”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若真知我心意。


元凌许久未动。


他身上太冷,平旌默默等了一会儿,终究扯过地上的衣袍给他披上。他拢着衣服,缓缓坐起来,始终垂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他的脸。平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有一点冰凉的水落在自己脸上。


平旌怔住了,伸手摸向元凌的脸。


元凌立刻避开。长发向后散开,平旌看见他的眼睛,比平生所见任何一个人都要寂寞,都要难过。


平旌的心一绞,“兄长……”


“听说周公时世风浇薄,男女放荡无忌,于是周公制礼,敦睦夫妇之伦。”元凌抓着衣服,笑了两声,笑声在宫殿里回荡,“孤富有天下,欲侍平旌如夫,竟不可得。世上竟有这样的笑话。”


他望着平旌,眼中冽冽寒意,“竟有孤这般自甘下贱之人!”


“兄长!”


元凌起身欲走,平旌立刻伸手抓他的衣袖,被他猛地甩开。他的指尖冰凉颤抖,平旌焦急不已,却又不敢逼迫,压着慌乱柔声道,“兄长哪里不痛快了只管打我骂我,这样折磨自己做什么呢?兄长为我如此伤心,真是不如叫我死了!”


元凌怒极,竟反手给了平旌一耳光。力道极小,似猫挠一般。平旌心中又甜又痛,心道,兄长这般生气了,仍是克制着不愿真的打我,心中总该也有我一点位置。可是兄长这么伤心,又是我千百般的罪过。


“你真想死,不如现在就死了。来日你若也负了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平旌怔住了。


他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话,一时不敢相信,一时只觉自己在梦中。大悲大喜,心胸激荡——若非认定平旌是心上之人,元凌又何必对他用到“负”字?


“兄长心里……有我?”


少年郎喃喃着,眼睛一霎时明亮如星辰,灼灼看向那披发的美人,美人冷冷瞪着他,面上有一丝薄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什么。


“兄长心里有我!”平旌狂喜之下大笑起来,上前两步抱住元凌,恨不得把这身骨肉融进自己骨血之中,只觉天上地下之大,再不会有谁能如他这般快活,“兄长!兄长!”


“还叫兄长么?”他凑上来欲把心上人亲一亲,心上人却别过头,冷冰冰道。


平旌一愣,却是犯起了难。元凌以往于他如兄如师,是偌大魏宫里唯一可依之人,即便后来心生少年之慕,依旧是毕恭毕敬,满心敬爱。不叫兄长,叫什么是好?


“夫人……?”


元凌蓦地回头看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混账!”


“兄长为难我,”平旌委屈地看着他,“总不是要我唤兄长监国殿下?”


“为何不肯唤孤名字?俗世夫妻,郎来妾往,孤虽然身份高了些,但叫爱郎毕恭毕敬地称呼着,不也难受?”


平旌一怔。他从未想过直呼元凌姓名,甚至觉得世间任何人敢称呼元凌名字都是大不敬。可是元凌一声“爱郎”立刻叫他飘飘欲仙,偷偷在心中念念,已经觉得柔肠百转,甜蜜不已。


“凌儿好么……凌儿,”平旌讨好地看着他,柔声道,“兄长可喜欢么?”


元凌不答,只冷哼一声。


平旌却觉得唇齿都上瘾一般,世上再无这般曼妙二字,他心中快活无比,少年意气无法可挡,竟抱着年轻尊贵的监国平地转了数圈,笑道,“凌儿!凌儿!凌儿!”


他的皇子,他的神明,他的爱郎。


“凌儿,我心中好快活,就是此刻叫我死了,我也……”他们纠缠着倒在床上,平旌喜不自禁,一句话未完,便被元凌反手轻轻掴了一下。


“混帐东西,什么死不死的。”


平旌立刻捂住嘴。


莫名就静了下来。两双眼睛对望着,一般的欢喜,一般的柔情,一般的紧张。


元凌咬唇,轻声问,“平旌,你要不要……”


“凌儿,”平旌知晓他要说什么,却打断他,正色道,“你我虽今生无缘受祖宗亲友见证,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妻子一般。我萧平旌此生只你一人,断不相负,怎么忍心你我草率行敦伦之事?父母亲族不在,还有天地可拜,我断不能因禽兽之欲便折辱了你和咱们的情意。”


元凌望着他,眼中竟有几分痴意,柔声道,“好,听平旌的。”一语柔情万千缠绵悱恻,连自己都怔了怔。


因天子寿诞,监国主持大礼,秉文殿各院早早便醒了。公子寝殿中,宫人们掀开一层层的纱帐,却惊住了,互相望一眼,俱是惊疑不定。


宫人们退了出去,其中一人走到天井外院处时崴了下脚,守卫的侍卫扶了她一把,她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道谢。


一个时辰后侍卫轮值,他们被调往大殿。


卫将军来得早。


“监国夜宿梁质殿中。”声音极低极快。


将军面无表情,侍卫也面无表情。宫人们匆匆往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月明如银,花香徐徐。万国馆犹在歌舞,偌大的御花园却好似人被清空了一般,连一点走动声都没有。


元凌静静躺在草地上,闻到一些青草泥土的冷腥味。太静了,思绪不由乱飞,一时想到若是此刻来了什么旁人,一定觉得监国失仪,若个匹夫席地而卧,一时想着平旌这般追着萧平章过去了,看萧平章神色不大好,是不是要凶他,平旌打不打得过,一时又有些恼恨萧平章来的不是时候,本来平旌逐了宫人,想同他月下携手,拜过天地的,才叩了一叩,就这么被人打断了,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坏结果……


草地的气味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他没办法动。平旌到底是个毛头小伙子,这一两日都乐得有点疯癫,眼睛跟两团小太阳一般,上蹿下跳的。萧平章让平旌过去的时候元凌本是想拦的,他这人既深情又绝情,曾经对萧平章也是真心爱慕,但世事无常,终究是做了陌路人,那便也从此两忘。他同平旌犹如夫妻一般,平旌同他道此生仅他一人,他也十分震动。毕竟贵族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平常,此誓着实是重了。平旌愿一心对他,他自然也一心对平旌,他们二人实在不必跟陌路人搅扰。


只是他拉着平旌的袖子,还未说话,便被萧平章抬指遥遥封了穴道。萧平章多年习武并沙场历练,武学造诣极深,这么一露手,平旌显然起了相争之心,低声道,“凌儿,你稍歇歇,我去去就来。”


萧平章耳力何等惊人,自然听见弟弟唤的是上国监国的名讳,何况见他们二人眉目传情,耳鬓厮磨,又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心中凄苦疼痛不已,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一派淡漠。但元凌知他,只望一眼,便觉这已经长成梁国重臣的故人,好像心里藏着莫大的悲伤和绝望。


元凌却也不觉得高兴,亦不难过。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终究是陌路人了。这般一想,他望着平旌的眼神便越柔。


平旌见他如此,也是心动不已,但长兄在侧,他也只克制着同元凌握一握手,又除下外衫铺在地上,让元凌躺倒,便提气随长兄而去。


元凌盯着头顶圆圆的月亮,迷迷糊糊地想,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孩子的呢?一开始是怀着对萧平章的爱也恨也,将那孩子用作他袖中之刃,也用作他沉湎往事的镜子……竟不知何时起,镜子有了自己的脸。


真的要杀了萧平章吗?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恨了。从前御医苦着脸畏畏缩缩地说,殿下要如何如何方能长久,他心里不觉什么,最近却越来越怕死。


想活下去啊,不想再耗在鬼蜮之中。


不杀萧平章么?国之大患,不如想个法子毁了长林王府,也算对无忌交代得过去了……


元凌忽然听见脚步声。


来者是谁,停在不远处,他看不见这人。但既然敢对他这么随意不拘礼……


“平旌?”


他没有听见回答。


半晌,只有一方雪缎轻轻落在他脸上。


月光没有了,只有虫鸣。






P.S. sorry哦写了这么久……因为这章的人物比较多情节比较多关系也比较复杂所以我写了几次都没有安排好,就反复地改,“怎么在五千字里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去!!”(事实证明没有办到,尹志平依然在下一章呜呜呜)但这是能力有限也没有办法,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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