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虫

少女 椿

虚舟

章五


元凌只觉一阵热息扑在面上,面颊也不时被磨蹭亲吻。他位高已久,尊贵无比,何曾这般无法可动任人施为过?惊骇过后,心中只觉恼怒屈辱,但忽又想到这般亲昵举止除了平旌,绝无二人,怒潮渐息,情潮渐起。


“混帐东西……”来人吮了吮他的唇,他不由羞恼。毕竟是上国皇子,被教养得尊贵典雅,哪里敢想这般幕天席地?他轻嗔道,“不是说要拜过天地才敢敦夫妇之伦?也是个油嘴滑舌的……”


来人顿了顿。


这沉默来得诡异,“平旌?”


吻又落下来,这次却极粗暴,又啃又咬,仿佛极怒极恨。元凌心中生出一丝疑窦,正要斥问,却随即感到自己腰间束带被扯松了去,一双手附上来,隔着轻薄里衣游走抚摸他的身体。他怔愣了下,立刻面红耳赤,心跳如雷,神魂震荡,那丝疑窦也瞬间消失。只怪元凌当年受伤后落得一身病骨,向来珍惜己身,不贪情欲,身上之人的粗暴举止却正被元凌以为少年气盛,欲热难耐,哪还有什么怀疑。


终究是他心里想着这是平旌,怎么做都是有理由的。


衣衫被除,他轻微打了个颤。眼前是雪缎一片白茫茫,仿佛是记忆里那场下了多年的雪。那年冬天他曾让平旌激怒皇子,被人殴打,又背着伤痕累累的孩子在漫天飞雪的魏宫一步步走回秉文殿。旁人在劝,殿下玉体贵重,怎能如此伤劳,皇子们在冷笑,老四做戏也做得情真意切。他什么也不说,好像在跟谁耗着劲儿,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朱红宫墙,苍白大雪,平旌迷迷糊糊在他背上醒过来,很亲昵地蹭他的颈子,“要是能和兄长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啦。”


他没有说话,可他的心却这么撞了撞。


魏宫之中,好像永远在下雪,要是有个人一起走,多好啊。


元凌仰起头,压抑着呻吟,眼角缓缓滑下一串泪。


好疼。


可他心里又是欢喜的。


“平旌,抱抱我。”元凌喃喃。他忽然感到寒冷,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还感到委屈,微微发抖。他失给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男人都不肯抱一抱他。


无声应答,只有波涛如怒。他快被击碎了,又冷又痛。别人讲鱼水欢愉,他何以感觉不到。他渐渐甚至感觉不到另一个人还在,这魏宫漫天大雪,他一个人恍惚地走,天上地下茫茫苍白,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其实昏厥过去了,他不知道。


醒来时元凌看见平旌跪在他身边,那方雪缎被抓在平旌手中。平旌低头望着他,眼神很悲伤。他有些羞意,心里柔柔地一软,想抚摸孩子的脸,跟他说没关系。


可他动不了。


元凌一怔,不知平旌为何还不为自己解穴。


平旌将那方雪缎紧紧攥在手中,竟至微微抖震。


元凌愈发觉得不安起来,“平旌?”


回答他的是一个很轻的吻,落在额头。太温柔了,元凌一时觉得方才那暴行全然是他的幻觉。


“凌儿,等我。”


他在告别。


元凌怔怔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平旌微微笑了,笑得颇温柔,可元凌总觉得这一刻的平旌心中装着雪那样浩大的悲伤,他都跟着心酸了起来,懵然地说着傻话,“哪里都好,带我走吧。”


平旌看着他,摇摇头,很温柔,但也很坚决,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等我。”


他心忽然空了,“萧平旌,我疼。”


平旌面色一变,“你哪里不舒服?”正要来伸手探他的脉,却听不远处一声哨声。


平旌滞了滞,那哨声接连传来,一声比一声急。


“你要走了,你要离开魏。”元凌了然,阖了眼,不再看平旌,“难怪萧平章亲自来贺寿,你们长林王府……难怪你今日这般对我……”


他走了这么远,回过头,才发现雪地里一直只有两行脚印。


这魏宫里,这天下间,他其实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凌儿,我有苦衷,你别伤心,月余定回来。我若负你,你径杀了我。”


哨声高亢,再不走,就要引来禁军了。


“你走了,就不必再回来。”元凌静静道,“你我此生不必再见。”


别走。


你就算要走,我放你走,但你至少今晚陪我。你不能刚对我做了那种事,就离开我。


不要让我觉得我那么下贱。


不要让我觉得我已经被用过,无可留恋。


“凌儿信我,此去必回,必不相负,否则你杀了我。”


平旌望他最后一眼,狠心扭头走了,手里紧攥着那方雪缎。这缎子珍贵,又名明月缎,是帝王同秉文殿专供仅有,除了十一皇子受哥哥宠爱也分了两块儿过去,再寻不着的。


我见着它,也就当见到你了。


哨声消失了,只余风声虫鸣。元凌静静躺了很久,才低笑起来。


也好。也好。





“人已经到了长平关。长林王府内应找到了,是趁宫中宴饮,大量菜肉进出,内应便安排那逆臣二人藏在运车中出宫,人已经畏罪自尽,撬不出什么了。”


无忌缓缓睁开眼,“京中京畿可调兵马多少?”


“禀将军,禁军五千,骁骑营八千。”


“拟旨,调禁军五千,骁骑营三千,追剿梁贼。一旦追上,但凡梁人,格杀勿论。”


将军的声音很淡漠,很平静。


兵部尚书却抖了一抖。


监国主政以来,未曾如此好杀过……可旨意已经下了,监国被梁人所伤,一应兵事听卫将军吩咐,尚书只好道,“将军三思,禁军尽去,宫中无人守卫。不如尽调骁骑营……”


“骁骑营镇守京畿,拱卫京城,尽调了去,北夷趁虚而入,还谈什么宫中宫外?”


兵部尚书不再说话,领命去了。


倒退着出秉文殿书房时,尚书偷偷瞥了将军一眼。监国怎么伤重也该是宗室坐镇内宫,怎么如今却是卫将军坐在秉文殿的书房里?


卫氏如此势大,元氏衰微。国将不国了么?


尚书心中叹息。


质子潜逃,朝堂大震:梁人这是要反了!


但卫将军却没有启程回边关预备战事的打算,反而在秉文殿住下了,说是监国的旨意,要卫将军协理政事。


那夜天子寿诞赐宴万邦,梁人却潜逃,宫中府中俱是震动。卫将军即时便进内宫觐见监国,可是一时却寻不到监国人影。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快到三更天时,秉文殿的宫人才见卫将军抱着监国回来,将军面色如修罗一般,但凡盯着他的宫人都急忙闪避开,只觉将军随时要暴起杀人。


但将军只是抱着监国进了寝殿,把人放在床上。


监国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人已经昏迷过去了,但还在微微发抖,似是受了寒。因监国身有寒症,秉文殿向来夏日也备着炭火,宫廷上下都极注意此事。怎会有人让监国受寒?


宫人上前来问,是否延请御医。


卫将军道,“不必。准备沐浴。”


热水是一直备着的,很快被抬上来。只是宫娥欲上前伺候监国沐浴时,却被将军斥退。


寝殿的门关着,宫人们侍立在夜色中,一张张面色莫测的脸。


许久将军才唤了一个宫娥进去。


宫人们互相望一眼,眼神都惊恐不定。


将军竟唤的是那宫娥名字。


秉文殿里有外面伸进来的手不奇怪,太过滴水不漏倒叫人戒备,监国对此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就把那些钉子筛到了无关紧要的地方……但将军没有避忌暴露他的钉子。


秉文殿要变天了。


那宫娥匆忙去了太医院,又匆忙提着熬好的药回来了。


伺候过后妃的宫人一闻那味儿,就露出诧异神色。


监国受寒,为何将军让人煮了避子汤过来?


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萧平旌去杀萧平章,是吗?”无忌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还有些烫,他拿在手中凉着。


元凌躺在床上,被厚重的锦衾包裹着,显得他愈发苍白病气,简直只剩魂一缕了。


他阖着眼,但无忌知道他没有睡着。


“监国的好算盘。卫氏势大,恐怕监国早觉不满,正想我同长林王府一战,赚个渔翁之利。是无忌蠢笨,竟然还进京觐见,指望监国殿下祭出掌中之刃,心中之宝。”


无忌瞟一眼他霜雪般的右腕,那粒红痣已然不见了,一时只恨不得跟这个人一道死了,冷笑道,“臣伺候监国服药。”


元凌脸色微变,竟别过头。


“怎么,监国舍不得,还想为那个梁国的杂种留下孽种不成?”无忌眼中戾气大涨,蓦地伸手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元凌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只拼命别过脸,不肯喝药。


无忌怒极反笑,“你是什么身子你比我清楚!当年莲妃暴毙,你母族沦没,四殿下为了立足宫掖不惜对臣自荐枕席!是我怜惜你年少体弱,才没有动你……你这些年何其艰难,将将做了监国,就要自毁江山么?你若此时有了身子,还谈什么皇图霸业,谈什么为莲妃报仇?你是被那杂种迷了心窍了!”


“没有动我?”元凌抬起头,乌发半遮着他极苍白的面容,唇边一丝嘲讽笑意极刺目,“将军冤枉孤了,孤自认那些年伺候将军也是尽心尽力,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将军所谓的怜惜孤,也只是对孤所求不肯应罢了。”


他捂面低低笑起来,“能得堂堂皇子那般侍奉,将军终也不过是带着孤去了沙场,怎么还叫屈了?”


他虚弱至此,笑意苍凉自嘲,竟也美得令人心生摧折之欲。


无忌沉默片刻,也笑了,那眼神却实在叫人畏惧,“殿下原来是这般看无忌的么?可是无忌不知道啊,无忌那时候还以为殿下是真心喜欢臣,直到去了北漠,殿下遇见了萧平章,无忌才知道原来殿下喜欢一个人是那样的。”


“可是无忌怎么会知道呢?堂堂皇子,肯为利做到那般地步。“他俯近身,凑在元凌耳边,眼中只见这人清冷容颜极美,唇边冰冷笑意极刺眼,心中又痛又恨又怜,只恨不得将这人刺痛,叫他笑不出来才好,轻笑道,“臣午夜梦回,时常怀念不已——殿下品的一口好箫!”


“啊!”元凌似被这句话刺得极痛,尖声叫起来,声音几乎要裂了,形如崩溃,“畜生!畜生!你该死!你该死!”


他拼命挣扎起来,无忌眼中泛起冷意,扼住他的下颌,一指用力如铁,掰开他的唇。那碗已经凉透的避子汤被迅速强行灌了进去。元凌挣动间洒落了些,但终究是大半碗入了肚。


“啪——”


无忌摔了碗,站起来,冷眼看元凌俯在床边干呕。


他双目赤红,似那年流下血泪。


你真如此为我伤心,我便死了也没什么了。无忌冷笑一声,藏去眼中苦意,颇轻慢地抬起元凌下颌,凝视这张叫人又爱又恨的脸。


“监国累了,歇着吧。那些俗务还是臣代劳的好。”


这句话一出,这天下的天也就变了。


元凌心中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


“不要杀他……”元凌说出口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错了,愈说愈反。可他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元氏积弱,卫氏势大,这非他监国一年半载能改变的事情。这里不是边关,玄甲军帮不了他。这是深宫之中,而卫氏已经出过三位皇后,无数嫔妃,正如百年之木,根深树茂,盘根错节。


无忌如今盛怒,要把他困死在这秉文殿,他又能如何?


其实没有什么办法。


何其窝囊的皇室。何其可笑的监国。


无忌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


“那要看监国,肯不肯用命换命了。”


手松开他的下颌,缓缓下移,落在他小腹上。


无忌在他耳边轻声道,“给我生一个孩子。”




这一年是魏承平六年。


梁质子萧平旌同兄长出逃平安京,在雍关时被魏军阻截,所带赤焰军精锐全数被杀,萧平旌为助兄长脱逃,向魏军道,愿意回京领罪,但求放世子归梁。


魏军道,奉监国钧旨,梁人杀无赦。


世子为护幼弟,中箭身亡。萧平旌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消息传诸四海,九州震动。梁国举国哀怒,痛失爱子的长林王重新挂帅,陈三十万兵于两国边关。


风中飘着血和火的味道。


监国坐在高高丹陛之上,听前方一道比一道急的军报。


他美丽而尊贵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轻声道,“听卫将军吩咐。”


又是这样。大臣们互相传递眼色,卫氏族人面露傲然。


无忌凝视着他,微微一笑。


散了朝,大殿冷冷清清。监国站在廊下,低头俯视这座宏大又孤独的皇宫,忽然感到一丝凉意落在脸上。他怔怔抬头,下雪了。


一袭大氅轻轻披在他身上。


西域进贡的雪熊皮,极暖而轻如无物。


他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一双手自他身后伸出来,揽住他的腰。


守卫的侍卫们目不斜视。


“怎么站着吹风,嗯?”无忌亲了亲他的耳尖,柔声道,“伤了孩子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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