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
章三
阿喜一手提着只檀木八宝盒子,一手举袖子遮着雨,低头疾走。秉文殿天井下辟着一方青石小池,几朵未开的莲花在水上养着,没有鱼。阿喜甩甩袖子,水滴击中了两三朵海棠,红花受了惊,晃两晃。
天地间只有静静的雨声。
阿喜上了走廊,拐个弯,前面十几步就是殿下的书房。
阿喜脚步顿住了。
书房外却一个少年正跪坐着练字。是个颇清秀俊气的孩子,想是练过武的,身板挺直,神情严肃,有着股铁马金戈的劲儿。听见有人来了,少年耳尖动了动,人却不动,笔下如故。
阿喜忙俯身,“公子。”
少年看也不看他,眼睛盯着案上的纸,硬梆梆道,“何事?”
阿喜道,“御膳房新做了两道点心,贵妃尝着好,让送来给殿下尝尝。”
少年道,“搁着吧,谢娘娘了。”
阿喜一怔。不远处还侍立着一个小子,正冲阿喜挤眉弄眼让他走。阿喜迷迷糊糊称了是,搁下食盒就退下了。细雨濛濛,荷叶相撞,阿喜又见到这池孤零零的水,心想,四殿下为何也不养两尾鱼,这秉文殿看着好生冷清。临出门时又忍不住回望,回廊曲深,见不到那一身凛冽剑气的少年了,阿喜心道,这二公子竟能做这秉文殿的主么?区区质子被四殿下养出这身气派,竟似个将军一般。
不怪十一殿下恼恨。
另一边,平旌咳嗽一声,轻轻搁了笔。
一旁侍读眉头跳了跳,“公子,殿下吩咐了要抄够两个时辰的……”
平旌道,“难道我还耍赖吗?只是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要是凉了怎么是好?一来辜负娘娘的恩德,二来你们殿下的身子你们不比我清楚,是受得住寒凉的么?”
他一脸肃容,倒真有些一本正经的架势。侍读却不吃他这套,瘪瘪嘴,蚊子般哼道,“不记罚罢了……前儿少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才被殿下打了几棍子,如今就忘了痛了。”
平旌道,“你懂个屁,你又没挨过他的打,怎么知道其中妙处?”
“……”侍读敢怒不敢言。
书房里传出一声轻笑。
这声音该是个男子,听着却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直如云霞拂耳一般,叫人心动,便好似以纱覆面的好女,令人更加生出一窥真貌的欲望来。但若是通医理武学之士听见,必要摇头道声可惜,此人肺浅气浮,体弱难支,非长久之相。
平旌一跃而起,也不知他是何等雀跃,好好的正门不走,竟自书房开着的窗翻进室内。侍读暗道,殿下未免太过纵容公子了,堂堂秉文殿,竟让人猴子般跳来跳去……他下意识去看庭院里那枝断了的海棠,风吹雨打,好不可怜。这海棠本是十一殿下从金陵巴巴一路带回来亲自送到秉文殿的,说品种难得,供兄长闲时赏玩。上午到的花儿,下午就叫这位小爷练剑时“不慎”削断,奇的是殿下竟也只似笑非笑看这小爷两眼,随手拿案上写废了的纸团掷他,“混帐东西。”
平旌还未落地便察觉微风袭来,头皮一紧,下意识旋身避开,将将风过耳侧,耳边只听一声脆响,低头望去见是一方白玉镇纸砸在地上,已是磕破了一角。真砸到他脸上,不得砸个窟窿么?他摸摸鼻子,讷讷道,“兄长未免太心狠了。”
对面临窗榻上卧着的那人侧过头来,唇边两三分笑意,眉梢一寸寸春光,一身素衣好似融在了冽冽天光之中,眉目如画,竟犹如姑射仙子一般,浑然不可直视。平旌一望见他,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元凌瞥他,轻笑道,“混帐东西,这辈子是学不来走路了?”
平旌三两步上前,跪在榻边脚凳上,头枕上元凌的腿,蹭了蹭,似个粘人的稚童。元凌推他却推不动,笑叱道,“你几岁了?不嫌丢人。”
“几岁了兄长也还是兄长啊。想当初平旌刚搬来秉文殿时发高热,全靠兄长衣不解带照顾,平旌便是枕在兄长怀中……兄长那时就该不管我死活才好,既然管了,平旌就赖上兄长啦。”他仰头望着这人极秀丽的面容,心头愈柔,见他一手还拿着折子,心头又是一疼,柔声道,“这些破事儿哪有完结的一刻?兄长歇歇吧。”
元凌“嗯”了一声,随手丢开折子,闭眼靠上软枕。他眉心浅浅蹙着,有七八分倦怠。平旌麻利爬起来跪在他身边,小心给他按揉额角穴位。少年习武之人,劲道把握得正好,元凌眉头渐渐松开了,低笑,“孤以为教了个小将军,小将军一身本事却全耗在侍奉之道上了。”
“不好么?天下之大,兄长再找不到一个甘心给兄长当丫鬟的小将军啦。”
“有你这么混账的丫鬟么?棠棣要怄死了。也不知道是谁说怕贵妃娘娘赏的点心凉了,怕孤这身子用不得,怎么只见一个混帐东西进来,点心呢?”
平旌瘪嘴,“他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兄长要想吃点心,小将军亲自给你做啊。”
“秉文殿竟还缺厨子么?孤这个监国当的未免太寒碜。”元凌睁开眼来,似笑非笑觑着他,“你跟十一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你踩我一脚,我推你一把的?”
平旌见他斜斜望来,一双桃花般眼睛端的是潋滟多情,狡黠无比,便似一只总在手边又总抓不住的兔子一般,心便重重跳了几下。他半俯下身去,搂住元凌的肩膀,头枕在元凌颈边,低笑道,“我为何同他相恶,难道兄长会不知么?这不正是兄长想要的吗?”察觉元凌微动了一下,他立刻抱紧了这人,道,“相恶就相恶了,元澈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兄长想要什么,兄长的小将军自然就给兄长什么啦。”
元凌一怔。这孩子长大了,十五岁的少年人了,身架竟已经比他还要高大,这般搂着他竟也丝毫不局促。元凌一时心潮起伏,下意识抬起手,轻轻理了理平旌鬓边的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孤的平旌长大了啊……”
他们拥着坐了一会儿。长日雨丝中,又是一年春事,平旌鼻尖嗅着这人身上微苦的药香,心满意足道,“兄长和我若是能这么坐着一辈子,也是乐事。”
“要坐那么久啊?”
“坐累了就躺,躺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就做梦,梦里兄长教我念书教我用剑,我偷懒了,兄长还会打我,但打过后晚膳总会加一道八宝鸭子,吃完鸭子我就醒啦,醒来睁眼就看见兄长在我身边,我就想,兄长做梦时会梦见什么呢……这么睡睡醒醒,想想猜猜,一辈子哪里长呢?兄长的心事,平旌只怕一辈子都猜不透的。”
“这么记着孤打你啊?刚刚还说自有妙处,是嘴甜哄孤的么?”
“那兄长听了高兴么?”
元凌轻轻笑了,“高兴。”
“魏宫贵人如云,平旌和芥草也没有什么区别,挨过皇子的打,挨过贵妃的打,挨过太傅的打,当然啦,打的最多的还是兄长……但是别人打我,我心中记恨,总想着什么时候要叫他尝到我的厉害,兄长打我,我心里却是高兴的。”
他用额角蹭了蹭元凌柔软的长发,低声道,“只有兄长打我,是不疼的。”
元凌见他这般依赖柔顺姿态,如自家养的小兽一般,心便一软,嘴上却道,“怪不得养的这么没规矩,原来是孤下手太轻,下次定要下重手叫小将军尝到孤的厉害。”
平旌轻笑道,“兄长不会的。”
此时侍读进来,一见二人相拥,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笑什么,姿势着实亲密,不由心头一跳,隐约觉得怪异,又说不好什么。那二人见他进来,却并不回避,坦荡得倒叫侍读觉得自己是多心了。他躬身道,“殿下,礼部来了两位大人。”
“礼部?”平旌蹙眉,疑道,“外臣如何入得内宫来?叫人看见又要诟病兄长私交大臣了。让他们有事去承平殿递牌子,等监国传召。”
侍读听了,应了声是,便要退出去。
“慢着。”
侍读背后一寒。
他不过是个新进宫的小子,原先分到贤妃宫中,前段时间大皇子私藏府兵事败,人被圈了,生母贤妃自然也被黜进冷宫,他因为会伺候些笔墨便被分到长林王府二公子身边。那时本以为跟着一个质子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却不想那大太监当时打量他两眼,瘪嘴道,“倒是个命好的……”
侍读当时还不懂为何,直到被领到秉文殿。他讶然不已。这两年来朝堂震荡,先是二皇子秽乱宫闱被逐,又是大皇子犯大禁被黜,陛下一时病倒,命四皇子监国。这秉文殿立刻成了前朝后宫风云尖上的地方,四皇子更是鲜花着锦般的贵重人物,谁不想进秉文殿做事?宫人绕路都愿意从这外面经过,就是蹭几分福气都是造化了。
“不是说伺候二公子?这可是……秉文殿啊。”
大太监古怪地看他一眼,仿佛是看着个傻子,“你竟不知道?好心告诉你,二公子自幼进宫,是监国殿下带在身边养大的,秉文殿头一份儿的尊贵人……你是祖上积了德了。”
秉文殿头一份儿的尊贵人啊,那就是这天下头一份儿的尊贵人了。
小侍读战战兢兢,不过其实这小贵人倒是个好相处的,同他年岁相近,竟很快混熟了,私下打闹如玩伴一般。小侍读分在别的地方的朋友听说了都羡慕得眼红,直嚷嚷他命好,他自己也觉得秉文殿事事顺心……只是,畏惧监国罢了。
他远远一见监国的影子便想起刚到秉文殿的第一晚。当时他被人带进公子的寝殿里,却见重重纱帘之后,隐约有个人坐在公子榻边,虽然望不真切,但那神仙之姿已经令人心慑。这神仙那时正在柔声给公子……讲故事。
等公子睡着了,神仙缓缓拂帘走来,便犹如洛神凌波而来,他看得呆了,竟忘了行礼,这么张着嘴呆呆地望着。
神仙身上,有股清苦的药香。
神仙淡淡望了他一眼,低声问伺候的人,“新来的侍读?干净么?”
“殿下放心,爹娘兄长都在咱们手里捏着呢。”
小侍读惊恐地瞪大眼,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神仙轻轻“嗯”了一声,再未说一字。广袖如云烟,自他眼前轻轻拂过,人便走远了。不知为什么,明明监国从头至尾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也没有治他不敬之罪,连声音都是柔和的,他却从此一见监国便觉恐惧。
此刻小侍读心想,坏事了。虽说人人都觉得秉文殿里公子是个能做主的,但是现在毕竟在殿下面前,谁能做殿下的主?他怎么能听了公子的话就应了?
小侍读顿时出了一额头的汗。
“大臣们不会这么没规矩。人都到秉文殿来了,又是礼部的——”,元凌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慵然道,“是送孤的皇子妃画像来了吧。”
他若有若无地盯着平旌。
元凌话一入耳,平旌身子便是一僵,瞬时只觉心乱无比杂绪万千,茫茫然间下意识望向元凌,嘴唇竟是颤了一下,“皇子妃?”
“孤二十二了,从前总推说身子不好,也就一年年拖下来了。如今长兄被黜,陛下又病倒了……大臣们家里如花似玉的女儿从谁那儿找前程呢?也只好辛苦孤这个病鬼了。”元凌淡淡说着,唇边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来,眉间阴云拢聚,心思好似已经飞到朝政上。
“兄长要成亲了么?”平旌轻声问。
元凌眼睛一转,抬眼看向他。
笑意隐隐,一字不答。
狐孽成精。
平旌心中冰凉。
两双眼睛望着。
一样眉尖,两处关山。怎会不销魂。
“出去。”那凉薄的桃花般的唇,轻轻启合,声音分明还是柔和的,却那么叫人生寒。
小侍读抖了一下,磕了个头连忙退出去了。
“平旌,你怎么在发抖。”元凌轻声问,那声音如迷瘴一般,散而又聚,把控人心……可这真的是个疑问么?平旌觉得这是个逼迫,这必是个逼迫,可又如何呢?这人凉薄,于他却是夜中之火,而他这只小蛾子……永远都会扑过去啊。
这食人的巨大魏宫里,是他一直拉着他的手,慢慢、慢慢往前走。风好大啊,雨也好大,皇子手把手教养出一个小将军来,跟他说平旌啊,兄长以前也是一个小将军,会挽雕弓,会射天狼,但兄长已经被毁掉啦,以后平旌就穿着兄长的甲胄,拿着兄长的剑去做兄长做不了的事,看不了的月色吧。
可皇子也会毫不犹豫让小将军故意激怒别的皇子,让小将军被打的伤痕累累,去惊动帝王,让帝王厌弃皇子的兄弟们。
又在深夜里一语不发地给小将军上药,吩咐厨房做小将军最爱吃的八宝鸭子。
他一手拉他出寒冰深渊,教他兵法,教他权术,但他也利用他,伤害他。皇子永远有无数的敌人要去解决,有无数的心计要施展……小将军站在他背后,他指左边,小将军就跳进左边的坑里,他指右边,小将军就跳进右边的坑里。小将军都知道啊,知道皇子胸中有日月江河,也有阴私鬼蜮,知道他一句话里总还藏着十句话,埋着一万个心思。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灯花隔着纱安静地烧了这么些年了,为何忽然要把这纱撕破呢?
别的便罢了,这却毕竟……毕竟是他一生真心。
“兄长……”平旌凝望着他,艰涩道,“何必逼我……兄长岂会不知我心意……”
元凌浅浅笑开了,眼睛明亮,竟如莲花在水中一瓣瓣泛开那般,极美极动人。他柔声道,“孤不知道啊,平旌不说出来,孤如何能知道呢?”
他盯着平旌,缓缓倾身靠在少年肩上,悄声问,“平旌说的心意,是什么心意啊?”
“兄长不知呀……”
美人含笑出联翩。
少年的身躯在美人靠来的一瞬僵住了。
五年来元凌指点平旌武艺不曾有过一日懈怠,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柔软清瘦,那一身将军的骨头,早被毁得干净了。平旌下意识抱住他,觉得自己好似抱住了贵妃养的那只娇贵无比的波斯猫。
他听见自己愣愣的声音。
“兄长是皇子,平旌是皇子的将军。皇子心中的日月照到何处,将军的剑就指到何处。皇子心中的江河流到何处,将军的马蹄就踏到何处。”
“这么好啊,”元凌懒懒笑了,“但孤不要这个。”
“……那兄长要什么?”
小东西怎么这般使坏?元凌眯起眼,轻嗔,“混帐东西……”
“兄长原来不要将军,只要混帐东西?”平旌低头望进他眼里,那多情目中仿佛也对他有情意一般,平旌心中惨然一笑,低声道,“那兄长要想清楚啦。那小将军神勇无比,忠诚不二,皇子让他往左他不敢往右,让他三尺白绫死他断不会抹脖子的;那混帐东西却是个祸胎,一旦惹上了……就再也甩不掉了。”
元凌仰首凝视他,怔怔地,雪白面孔上竟有一丝红,似羞,又似怒,“混账……”
“混账知道啦。”平旌轻声道。
他心中疼得厉害,指尖都颤抖开了,却强忍着笑道,“喜欢兄长呀。”径俯下身,含着元凌的唇吻了吻。他吻得突然,元凌没有料到,下意识往后避去。平旌见元凌躲,胸口一痛,发狠地抓紧了这把清瘦的骨头,顾不得弄痛他,这般吻着,吻着,愈发深,愈发抖,魔障万重,久不肯放。
原来便是这般滋味。
平旌巨震,脑海中一时绮思无数,胸中的闷痛都化作无边快乐。
既是这般,这条命来日给了你,也不算得什么。世上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快活过,值啦,值啦。
门外又来了人催。
平旌松开元凌,凝视他眼含情潮,泫然欲泣,唇红如桃花胭脂一般,艳色慑人,心道,兄长这样神仙中人,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慷慨赴死呢,我还计较些那些得失算计做什么呢,他看我一眼,叫我立时死了,也没有可怨。
他这样想着,神情都温柔无比,柔声道,“兄长快去吧,怎么好叫大臣这般久候。言官要弹劾兄长骄横了。”
说着伸手整理元凌衣衫。元凌不动声色看着他,任他动作,直到他先一步离开,才忽然对着他的背影道,“平旌,为何你不问我。”
平旌身影一滞,许久方低叹一声。
“怎么舍得让你勉强啊……”
那叹息声里情意何等缠绵深重,叫人动容。正是情意有多深,便有多不信。
元凌盯着他的背影,蓦地捏紧了手指,指节渐渐发白。
身后无声。平旌心中暗叹两叹,推门离去,青衫翩翩,是个好模样的少年郎了。
少年郎翩然而去,静静端坐风姿如神的监国却忽地一把抓过一摞折子,恨恨朝那已经远去的背影砸去。折子散了一地,外面伺候的听见声音吓得埋着头——也就没看见监国气得从架上取了棍子,狠狠打在靠枕上,一棍棍拍得绒羽满宫飞絮。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
P.S.厚厚明天就可以写尹志平疗太快乐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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