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宫词
章三
“卫将军,无忌是谁?”
无忌却没有回答。
边塞苦寒,烛火也是稀罕物件,室内只点着一炬。无忌就着榻边那微弱的一炬,端看灯火下的元凌。八年未见,其实是陌生了,眉眼山水都有了世事的印记,而这些世事是与他无关的。他曾经那么熟悉元凌,同卧同起,宫中人都惊讶冰雪般的小皇子竟也有肯亲近的人。彼时元凌蹙一蹙眉,他都知晓究竟是憎手边茶凉了,还是厌倦太傅慷慨激扬的语调。
那是冬日里,书房中,小皇子盯着被偷偷换上的热茶,又看了看面前虎头虎脑眼睛明亮的卫世子,眉却蹙得更深。
被太傅发现小动作的卫世子立刻被罚打手板,宫中戒尺做得倒实,“啪啪”两声,卫世子的手心同眼圈便都红了。
旁观的小皇子缩了缩手。又疑惑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
为什么觉得好疼?
挨了打的卫世子仍然是宫里的鬼见愁,太傅一转身,他就溜到小皇子身边,张开红彤彤的掌心包住小皇子冰凉的手。他本来就是天生的火炉子,又挨了戒尺,正是血热,很快就焐得小皇子双手暖乎乎的。
“别担心,可舒服了。”
小皇子看着眼前这张笑得灿烂又挂着泪珠的脸,心想,好不要脸,谁担心你了。
卫世子好像看出小皇子冰冷的眉目下隐藏的心思,矮下身,亲了亲他皱起的眉心,亲得极是响亮,大抵意思是天地为证,你别想抵赖,你都为我皱眉了。
听到声响的太傅一转身,“……”
小皇子第二日没看见卫世子,夜间回了宫殿,问起宫人,宫人笑道,“世子被太傅罚抄《礼记》一百遍,宫中都传遍了,殿下还不知晓吗?”
小皇子一愣,想起卫世子昨日刚挨过打,怎么好抄写那么多字?太傅那老匹夫真是人面兽心。
宫人点起高烛,低声道,“殿下请快入寝吧。”
他却盯着那飘摇的灯火。小小的一簇,偶尔爆出“哔哔啵啵”的火花,正像那鬼见愁的卫世子,没一刻消停的。
小皇子恍惚地伸出手去,火苗倏忽舔过他的指尖,留下火辣辣的灼痛。
就像卫世子。很温暖,很明亮,但是靠近了,却有灼伤的隐患。
宫人低低惊呼,让人速去请御医。小皇子冷冷阻止了。他站在帐下,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指尖,神情很严肃,眉心深蹙,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当夜,宫中有人急赴太傅府宣旨。天子体恤臣工老迈,请太傅回乡荣养。
第二日,卫侯府中得到消息的卫世子立刻扔了抄书的笔,撒着欢跑出书房,让小厮去牵马来。小厮笑道,“天子这道旨意却很及时,世子这下不用辛苦啦。”
卫世子两眼灼灼,“是他!是他呀!”
无忌唇边溢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年少时何等天真无忧,再忆起,却只记得一片茫茫大雪了。他坐到榻边,视线寸寸抚摩过元凌眉眼,低声道,“世子这般说,你心里必还是有我的。”
既然有我,为何又与旁人有了骨肉。
元凌躺在榻上,双目阖起,呼吸平缓,却还未醒过来。
便好似当年那日,卫世子策马入宫,惊扰桃花,吓死孔雀,路过的禁军提枪在后追赶,口中还呼喊着,“世子!宫中纵马是大罪啊!”可卫世子这样快活,什么样的大罪都吓不住他。
他闯进小皇子的殿中,隐约花深,细雪霏霏,他一路喊着阿凌,惊得宫人鱼贯跪倒。
小皇子却在睡觉。
他卧在重重帘帐之后,锦绣绸缎之中,双目阖起,呼吸平缓,好似一朵静养在水中的莲花一般。一路吵嚷嚷的卫世子骤然失语,手中还抓着掀起的帘子,讷讷地站着。
小皇子未睁眼,“不喊了?”
冰雕般的面容上,缓缓溢出一丝笑意。
卫世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然而此刻榻上的元凌却是虚弱无声息的。
无忌想,瘦了。
大夫收起药箱,扫了一眼面色苦楚的卫将军,又看了看稚幼的世子,沉声道,“将军随我出来吧。”
无忌抬头,见大夫面色不好,心里一紧。
站在廊下,大夫却是对着无忌不客气道,“郡公有气血极亏之象,若为女子,恐怕滑胎血崩方虚弱如此。将军是镇守边关的英雄,老朽本是极仰慕的,但此话不得不说。将军若情事上不能体恤温存,郡公恐难长久。”
边塞凄凉地,大夫比将军要来得金贵。但这样不给位高权重的骠骑将军颜面,也是吃准了无忌牵挂元凌的心思。
果然,无忌听了,虽未言语,眼中却有痛色。
“老朽自当尽力为殿下调养身体,也请将军体恤。边关苦寒,不比建康繁华,经不起折腾的。”
无忌再回到卧房,便见元凌已经醒了,正斜靠在枕头上,世子伏在他怀里,他抚摩着世子的头顶,轻声安慰着。
无忌缓缓止步。
“辛苦将军了,”元凌抬起头来,面色还是惨白的,轻声,“改日我大好了,必来登门道谢。”
无忌不语,默默看着他拢起床被,那手指也瘦得很。
无忌回身掩了门,将夜风关在门外。
元凌眼神有些复杂。
无忌寻了一处坐下,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夜折腾,世子哭闹过,已经累得在父亲怀中睡着了。元凌瞥向无忌,但见无忌面沉如水,想着先前雍逸那些话让这人起疑,怕是没得到回答,便不肯走的。
元凌绞紧了手指。
他当初与无忌嬿好,只觉得是惹了无忌生气,无忌折磨自己。但偶尔又从云雨中寻到几分欢愉酥麻,七情皆动,大与常日不同。他觉得好生奇怪,私下里问了最亲近的宫人,那宫人听得隐晦,只道是殿下看了什么春宫图一类物事,便道,行云布雨自然是欢喜之人做欢喜之事。
他想,他自然是欢喜无忌的,原来无忌也这般欢喜他。
宫人便见小皇子微微笑起来,眉眼之间皆是蜜意。
然而皇陵陪宫中,天子也这般对他时,他便觉痛楚难当,却又与寻常世人的贞念全然不同。他神色苍茫地问天子,这是欢喜之人才做的事,皇父为何对我做呢?
天子便停下来,凝视着他,他在天子眼中看到一种危险的神情。天子问,凌儿怎么知道的呢,凌儿有欢喜之人了吗?
那危险的神情阻止了他。元凌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天子笑道,既然凌儿没有欢喜之人,那朕为何不能对凌儿做?
他觉得不对,是错的。可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想到和无忌一起做便欢喜的事情,原来和皇父做,便这样痛苦,就觉得非常怪异。
后来皇叔发现了。他在皇叔的眼中看到明显的震惊和厌恶。在皇叔口中,他是悖逆人伦有违天道的妖物,人人得而诛之。元凌不信天道,亦无谓人伦,可他很怕别人说他是妖物。因为小时候那些宫人们总是用冰冷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低声议论小皇子竟不哭也不笑,果然是妖女的孩子。他想说我不是,只是没有什么可哭可笑之事罢了。可他一走近,宫人们便慌张跪下,说奴婢死罪。
只有无忌不会。
无忌会抱着他,很响地亲一个嘴。
元凌想到无忌,便觉全身都有了气力。他推开了靠近的天子,学着皇叔说这是悖逆人伦有违天道的事,又学着那些妃子对天子撒娇的语气说,皇父如此,别人要说我是妖物了呀。
天子被幼子娇柔的语气撩动欲孽,哈哈笑道,你就是妖物啊!
元凌惊在原地。
“你可见过男子产子的么?凌儿,你就是妖物啊!”
天子一点都不在意雍逸的生父是谁。他是天子,在此世掌握元凌如拈棋子,便是死了,也能一起入无间地狱。
元凌微微发抖,面色惨白。
便同此刻。
他终于找到了无忌,回到了他的身边。可是想到自己和皇父做过的是丑事,想到自己是妖物,就觉得和无忌还是很远。
元凌轻轻拍在雍逸的背,手却在发抖。
怎么办呢,怎么和无忌说呢?
无忌原是想守夜,又不好意思说,却瞥见他一直微微发抖,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倾身过来,“你这是……”
元凌猛地一惊,望着他,露出惊恐面色来。
无忌心里一阵涩痛。
四皇子怎会有这样的神情呢?他是皇宫里最尊贵美丽的孩子,没有品阶的宫人甚至不被允许从他宫殿门口经过。天子如此宠爱他,不忍尘世卑贱和他沾染分毫关系。
这八年,他必然万分艰辛。
竟至于,对自己都百般委曲求全。
无忌轻声道,“殿下歇着吧。”
元凌一怔。
无忌起身离开了。
皓月当空,庭院中静默立着一人。杂乱长发下,隐约可见左颊一道刀疤。无忌平静地和他四目相对,不过须臾,这人似乎已明了一切,冷笑道,“好,好得很!”
无忌沉默。
“那昏君在皇陵受伤,说是被太子旧人刺杀。然而你我岂会不知当年太子是何等友爱纯挚,哪有什么党羽媚附,死了便是死了,却是从哪儿钻出的太子旧人?这妖物在皇陵八年,此事断然同他脱不了关系。”
“总以为他困拘皇陵总该清静了,却还要百般毁坏太子名声!”这人冷笑连连,“好在我早安插了眼目在皇陵之中,想来也快有消息来了。这妖物究竟在皇陵里做了什么,迟早给他一个天下大白!”
无忌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轻声说,“走吧。”
这人冷哼一声,匿进暗色里。
一门之隔后的元凌手脚冰凉。
这男人喊他妖物。
而无忌无动于衷。
当年的卫世子,曾和宫中另一鬼见愁二皇子狠狠打过一架。明面儿上是小孩打闹,大人们都笑笑罢了。暗地里却道卫氏跋扈,世子连皇子都敢打,可见不可一世之气焰。小皇子知道这是天子故意放纵的流言,他去找卫世子,想告诫他在宫中一定要万事谨慎。
卫世子却趴在床上,屁股肿得老高。
小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卫世子小脸上挂着泪珠和冷汗,还硬要挤一个丑丑的笑,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说浑话,平生第一次有了生气的感觉。
卫世子也察觉出这张冰雪小脸上有了怒意,竟觉得新奇,还有点开心,凑过来,“阿凌,你为我生气了呀?”
小皇子怒气冲冲回了宫廷,找到了二皇子。二皇子正在凉亭里喂鱼赏花,好不潇洒,却冷不防被一双小手狠推了一把,“噗通”掉进池子里去了。
二皇子拼命挣扎呼救,看见元凌冷冰冰站在岸边,一下子想通了原委,怒骂,“卫家那个小杂种给你通风报信啦?怎么,你就是小妖孽,你就是小妖孽!”
小皇子一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二皇子还在水里沉浮着,耳边“小妖孽”之声未绝于耳。小皇子却在春日的和风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元凌怔怔地抱紧了世子。世子被惊醒了,揉揉眼,问道,“父亲,卫将军走了么?”
元凌轻声道,“走了。”
却说郡中一应事务自有郡守操持,边关也有无忌镇守,元凌这个郡公当的闲暇的很,也不怎么出门,都是在府中教世子读书识字。郡守是老好人了,见元凌府中没有女主人,怕世子年幼,无人照料,便动了做月老的心思。虽然没有胆量给皇子说亲,但暗示是少不了的。边关民风豪迈,女子亦可堂皇在外奔波,年轻男女间便大有相识的机会,索性郡中在季末便办了促成好事的花月会,也好成就姻缘。
“我同殿下说了,殿下倒没有反对,”郡守挠挠脑袋,苦恼,“可我看殿下那个样子,又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何事。他究竟是应了不曾?”
无忌停下擦拭剑刃的手,微侧过头,“花月会?”
“是呀!我特意关照过了,求来了郡里有名望人家的闺秀名帖,李家那位小姐就极不错的嘛,我们上次偷偷看过,确实漂亮……咳,左右我都安排好了,但凡郡公看得上的,就是作弊也要把花月笺送到郡公手上!“
无忌微微皱起眉。
郡守有点紧张,“可是有何不妥?”
无忌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李家小姐?那李家小姐鼻子塌的很,不好看。”
郡守不信,“哪有,我又不是没见过。”
无忌淡淡,“真的,我当时在侧面看见的,塌的很。”
郡守怀疑地打量无忌,无忌面上一派坦然正直。
郡守便提笔,划去了一个名字。
“吴家姑娘总没得说吧?青县头一份儿的美人了,她父亲还是……”
“有痨病那位?”
“……”
“赵员外的千金呢?诗画双绝,花容月貌,整个陇西的男子都指着……”
“商贾之家,末流而已。”
“……”郡守搁下笔,看着无忌漠无表情的侧面,语重心长,“你不是不知晓当年事已经是殿下对你的保全,天子之怒,他能怎么样?你何苦迁怒他。就算迁怒他,也不至于媳妇都不让人娶吧?”
无忌不语,只注视着手中雪亮的宝剑,忽地眼神一厉,手腕一抖,剑锋直下,郡守只觉一片电光闪过,冷风吹面,桌案一角已被削了下来。
“……”
“好剑。”无忌赞叹。
“!!!”
“也成,我不多置喙你给殿下选夫人,只是名帖也给我一张,让我瞧瞧热闹去。”无忌收回剑,笑笑,“不过殿下可是贵人,见惯风物繁华,你可千万找些绝世独立的佳人来,庸脂俗粉想必殿下是看不上的。”
边塞蛮荒之地,哪来的绝世而独立之佳人。要有,郡守还至于打光棍么。
无忌轻快走出郡守府衙,却在门口看见一顶浅青的轿子。
元凌下轿,便见无忌正出门来。二人俱是愣了愣。他们不是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平日里无非是世子在无忌手下学习骑射,到了时辰元凌会来接。众目睽睽下,世子眼中,自然是行礼问安,生疏的很。
无忌想,其实他在夜中偷潜郡公府过,只是既然偷潜,当然不能让主人发现。算不得数。
元凌自然是发现了的。他夜间看书,入了子时后,烛火总被人用石子击灭。他抬头看着窗纸上印着的巨大人影,沉默。
“殿下安好,”无忌抱拳见礼。
“将军有礼。”
无忌想走,脚步却停下来,“殿下寻郡守有事么?”
元凌怔了怔,奇怪地看了看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是不欲与无忌言谈,只是郡守说的什么花月会他听得也不是很明白,索性不解释了。
无忌却皱起眉,“没事找他做什么?”
元凌有些无措。以前的卫世子是不会挑剔他做事的,他们做什么都是一起。如今无忌这样质问他,他就不知怎么回答。
无忌沉声道,“他已近不惑了。”
刚过而立的郡守莫名脚下一滑,打了个喷嚏。
元凌惊讶,“郡守才近不惑?”
门口的守卫,“……”
听说郡公来了出门迎接的郡守,“……”
花月会到底是如期举办了,正在郡城最大的酒楼里。难得从不出席的卫将军竟出席了,而从未露面的郡公也露面了,那入门名帖被炒得洛阳纸贵,大家名门之女更是到的齐整。
无忌从随从手中接过花月笺,随从低声道,“将军可千万收好,莫被人抢去了。”那花月笺做得精致,其实不过写着名讳家世等,但若被人拿了,便是姻缘的凭证了。
无忌随手塞进怀里,四顾,“殿下到了么?”
“将军放心,我等已经准备万全!”
无忌诧异,“什么准备万全?”
“城东林家那无盐女不是也来了?”随从目中闪过一丝阴险笑意,摸出一物给无忌看,“待那皇子来了,属下就将此无盐之笺塞进他手中!”
无忌盯着他的手。
忽地紧紧抓住,摇响了桌上金铃。
“呀!已有人拿到了花月笺呢!”掌柜看见,惊喜笑道,“是邓校尉!不知哪家闺秀有如此好的运气呀……呀!”
众人讶然看着邓校尉跳窗逃遁。
一旁的无忌面无表情。
身后的副将,“……”
邓林还是蠢得跟猪似的,但凡长了一双眼睛,看看将军如何指导那小世子,跟疼亲儿子似的,也知道将军对郡公情谊还在。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哪就那么容易生疏了。
门口此时传来低低的惊呼。
元凌到了。
副将也忍不住伸脖子朝门口望去,不经意却见将军坐姿僵得很。
好像很想站起来,不知为何又非要坐着。很想抬头,又非要垂着眼目。
副将心里明白,大笑,拍了下无忌的肩,“将军想看就看便是,何必这样不好意思!”
无忌,“……”
拨开人群挤过来的元凌,“……”
元凌不知道无忌想看谁,但是让他想看又不好意思的,自然是他喜欢的人。
元凌蹙了蹙眉,觉得心口有酸涩的感觉。他看了无忌一眼,忽然觉得烦躁,又不想看见他了。
那日元凌经过郡守百般解释,方才知晓原来世间男女并非人人都能与心仪之人相守的,更有很多人遵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人有爱慕之心本是天赋,于是才办这花月会,好让有情之人有成眷属的机会。
元凌当日听完,自然便拒绝,“那便是去寻找欢喜之人了?不必,我已有了。”
郡守想到传闻中亡故的世子之母,暗叹郡公真是痴情,委婉劝道,“人一生这样长久,哪有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呢?何不放下执念,另寻良人,也好一家团圆。”
“一生长久,就一定不能和一个人相守?”
郡守心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郡公平日里温文风雅,走得近了,才发觉天性颇为烂漫,换言之,对人情世故似乎一窍不通……他索性顺着说下去,“正是如此。”
元凌蹙眉,“可我不想喜欢别的人。”
“时日一久,自然也会忘却。”
“那就不要长久。”
郡守不敢再劝了,再劝郡公回去怕是要绝食。他一急,倒生出些急智,“卫将军也是要去的,果真好事玉成,郡公就不想见见未来将军夫人么?”
元凌今夜便是来看无忌心仪之人的。只是见无忌竟然真的有心仪之人,又有些生气难过。
他闷闷地往前走,花月笺就捏在手上,便好似一块鲜美肥嫩的羊肉行走在狼群之中。
跟在后面的无忌微微抿唇。想着回去了顺手带头狼仔,放进郡守养的鸡群里。
便在这时,那酒楼掌柜已经逢迎上来,拉着元凌的袖子,满面殷勤。无忌原以为元凌必要冷冰冰甩开这人,元凌却只是僵了僵,便随着走了。
无忌心里有些不舒服。
掌柜偷偷指了指正花前月下的一双男女,但见那女子从云鬓间拔下一根珠钗,羞答答递给面前那男子。那男子含笑接过,又将腰间玉佩取下,赠给对面这女子。
二人之间郎情妾意,看得人面热不已。
元凌微蹙眉,“这有什么好看的?”
掌柜愣了愣,“……殿下可带了信物?若果真有心仪之人,光交换花月笺是不成的,得交换信物才算诚心呢!”
元凌恍然,“这二人互相欢喜!”
掌柜擦擦汗,“是呢……”
无忌跟在后面,怔一怔,轻轻地笑了。
八年未见,阿凌还是这般不通人情。
元凌默默望着眼前花好月圆,鸳鸯低语。
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见世间诸喜怒善恶,而他不为动。
郎心生就如铁,不知嗔,不知贪,不知怨。他若要做欢悦状,便要学人欢悦,若要做伤心目,便要摹人如何伤心。
他静静看着诸男女。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世间诸男女,如是作欢喜。
无忌便见他来。
他面容中已有了温雅的样子,眼睛却还是冰雪那般。
他冰雪般的眼中装着皓月与无忌。
元凌走到无忌面前,无忌才觉察他竟披散着长发。那冶丽之色便增添一分无知觉的妩媚。
他紧紧抓着束发的玉簪,双手举起递到无忌面前来。
微垂颈项,姿态很羞怯。
可无忌盯着他的眼睛。那里一片冰雪净,没有惊惶,也没有紧张,更没有什么赧色。
仿佛他在做这世间最理所当然之事。
无忌喉头涌起针刺般的涩意。
建康宫中的小皇子,不识喜怒哀乐,不明善恶黑白。
天生便是无情物。
卫世子注视着他,正如他注视着宫中百态。他要生气,便要学别人生气的样子,他要欢喜,便要看旁人如何欢喜。他若想求天子答应什么事,就要盯着来求恩德的皇子后妃们,一模一样描摹过来。
他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映照世间诸喜怒善恶。
无忌低头看着元凌。
元凌散着长发,羞涩地捧着玉簪,全然是描摹那些赠送信物的女子,双目却平静地看着无忌。
他心里确然是没什么负担的,对欢喜之人便应当如此,反正无忌又不知晓。
他暗暗地成全自己的心思。
无忌眼睛都不眨,凝视着他。
他全身上下,一呼一吸,一眉一目,一山一水。
无不在说。
我好欢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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