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虫

少女 椿

薄幸



-章四-


风吹过平野上的衰草,草木枯黄,尘沙自裸露的官道上扬起又落。大河滔滔,入山则狭,一片乱石在细窄的河岸边层叠凸出,远远看去就像群狼在夜色之中狂奔。这里是淮水最狭窄的河段,河水并不太深,一个骑着大宛马的武士足可以涉水而过。


“据说数百年前魏烈祖就是在此处渡河,趁着夜色,单人单骑涉过了淮水,在淮阳城下狂呼叫阵。他那时候是晋公门下的参将,守门的将士不敢随意处置,找来了郡守。郡守一出现在城门上就被他一箭射死了。”平旌勒着马缰,面容被遮覆在铜盔之下,“晋公得信后大喜,然而魏烈祖却再没有回到晋公的麾下。淮阳就是魏的第一座城池。”


他骑在高高的赤红骏马上。马由西域进贡,可以在太阳下直奔千里,狂奔之下会流出血那样鲜红的汗,是值万金的珍品。这匹马名叫赤焰,在还是幼马时被赐给长林府,由摄政王亲自养大,骁勇无比,据说曾数次驮着摄政王脱离险境。赤焰马鼻息间发出沉沉的吐鸣,竟隐约有雷鸣之声,马身却不动如山,可见威武。


“世事大梦一场,终究要回到这乱兴之地么?”他轻轻地说。


他身后一鞭之距是同样坐在马上的郎将晏如玉。军中都笑小晏将军有一个女孩的名字,长得也像一个清秀的女孩,晏如玉就不怎么笑,总是蹙眉作出深沉威武的神情,年纪轻轻眉间已经有了川字纹。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将军,不渡河么?淮阳城门距黄鹤矶仅半日脚程,日落之前便可在城下扎营。”


“城下扎营是围城之策。淮阳是天子之土,城中住的都是天子之民,我们能围住淮阳让它山穷水尽么?”平旌轻抚赤焰火红的鬃毛,“已经不是当初挞伐天下的时候了,你要尽快习惯。”


晏如玉努了努嘴。


“黄鹤矶么……”平旌抬眼望着河边崖上那些黑铁般的乱石,石上粗糙的刮痕仿佛仍是数百年前的刀剑留下的。水中黄沙滚滚,落木凄然,他轻按腰侧的剑柄,徐徐低吟,“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静静地望着河水,似乎有些出神。


淮水另一岸,远远有烟尘升起。


“将军!”晏如玉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吃痛长嘶,身后将众胯下的马也跟着嘶鸣起来。


“终于来了么?”平旌喃喃。


长林府的五千骑军一路自王畿千里奔驰,雷霆逼近,只花了短短五日便兵陈淮水之滨,此刻长阵摆开,黄沙漫天,众马齐嘶,骑军都披着赤红的钢铠,手举弯刀,远望去犹如一条巨大的红龙在淮水发出金铁般的怒吼。


飞鸟惊走,哀猿奔逃,他们的主帅却安静得像一潭深水。


地平线上的烟尘越来越明显,连淮水这边的骑军们都开始能感觉到野地的震动。骑兵们互相对视,都感觉莫名的惊骇。以前梁国有虎吞九州之志,而魏国积弱,盛产名马的西域和渝国都不敢卖马给魏国,即便是一度有“第一名将”威名的魏四皇子也无力组建起大规模的骑兵,而改取精锐,玄甲军一贯以步兵称雄。可是对面这狂奔而来的气势却犹如万马席卷雷云,沉重的踏步声“咚咚”踩在人心上,战马都开始不安地甩蹄。


晏如玉注意到了身后的轻微混乱,皱起了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头也不回的平旌微微抬手——是一个制止的手势。


“将军?”晏如玉策马靠近,低声道,“敌军还没有见到就露出慌乱的迹象,未免露怯了。”


“虽然挂着长林的旗号,却是长驻王畿的被惯坏的小孩子们,不过是在军营里跟朋友在泥水中打滚,头上却分享着我父兄和我的威名。燕雀乍遇雄鹰,怎么会不惊惧呢?”他轻轻地冷笑,“皇帝派出这些新锐来打仗,也许也是想要他们涨涨见识吧。”


晏如玉没有听出他的深意,倒是有些不服,“以十五万人攻十万人,敌军又不过是龟缩在淮郡之中,即便我也看不上这些愣头青们,可是敌军就称得上雄鹰么?将军未免太长他人志气。”


平旌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淡,却含着一种难以描容的力量,让晏如玉讷讷低下头。


“当初陪在魏烈祖身边的也不过是一匹马一把刀罢了。不要小看了元家的人。”烟尘之中升起了黑云般的大旗,如黑蛟腾空,摧逼淮水而来。平旌凝视着那尚看不清楚的黑色军旗,手无声按上了腰侧的剑柄。晏如玉惊讶地发现他绷紧了背脊,微微躬起,像是一头在暗自蓄力的豹子。


“‘我匹夫也!我丈夫也!我天下也!’,”,他低喝一声,如蕴雷霆,晏如玉感觉指尖被震得一麻,耳边隆隆声过,“这种男人的子孙,是可以轻视的么!”


晏如玉全身一震,在狂马般逼近的脚步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执我长戈兮明月,


披我玄甲兮秋风,


望我帝京兮霜鬓,


思我公子兮不得归。”


晏如玉愣住了,他从未听过这样哀凉的战歌。他甚至比平旌都要从军得早,最开始是跟在先世子平章身边,十年来自己都不记得出征过多少次,对上多少军队。他听过的每支军队的战歌都豪迈峥嵘,有踏平九州之志,气吞万里如虎。可这些脚步沉雄如战马的男人们却唱着一支哀歌而来,辞意哀凉,令人心酸。但晏如玉无法质疑他们的雄心,他们像狂马巨龙一样奔来,烟尘漫天,连淮水也泛起波涛。他们唱着哀婉的歌曲,声音却悲烈雄壮,仿佛明知身前是死绝之地,他们也大步而往,不为封侯,就为埋骨!


“祸莫大于轻敌,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平旌盯着黑云般的大旗,上面用朱砂写着“元氏玄甲”四个大字,笔意古凝,朱砂血红,扑面而来肃杀之气。他低低道,“原来是哀军么?”


“玄甲军!”


三字如惊雷在年轻的骑兵之间炸响,虽然明知对方如今已经沦为叛逆,主帅缺位,却仿佛犹有余威自岁月间滚滚而来,也自那哀歌中滚滚而来,让年轻人们头皮发麻,心生敬畏。


“思我公子兮不得归……提携玉龙,为君侯死,很好。”平旌轻轻取下了头盔,微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他抬起年轻英俊的脸,“离乱之地相逢,是天下名将的宿命么?”


声音不高,却如雷龙入水,涉江而去。玄甲军都着纯黑甲胄,执束黑缨的长戟,像一片浩荡的黑水漫过平原,摧压逼近淮水之岸,沉雄惊人,气势上着实压了长林军一头。此时摄政王沉声发问,雷息过水,字字仍清晰响在彼岸之上,也不由令玄甲军动容。


“巍巍若一线举泰山之重,好内力。”黑水之前独站着一身儒将打扮的白衣人,高声击节赞赏。


“那就是齐子奚么?”晏如玉眯起眼,大致看见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却有从容站在万军之前的气度。


“是元凌也要尊称为老师的齐子奚啊!”平旌赞叹一声,松开缰绳下马。晏如玉吃了一惊,但也下意识跟着下了马。身后的骑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主帅下马,他们也立即跟随。四野之风中传来隐约猿啼,然后是沉重的踏地之声,尘土飞扬。


“将军何至于礼遇如此?末将听说齐子奚出身低贱,是给四皇子养马的马奴,后来四皇子为了在军中抬举他才声称向他学过剑术,认他为老师。”


“站在玄甲之前,连你都下意识喊他四皇子……可见玄甲积威之重,不容冒犯。”平旌淡淡地说,“能被玄甲主帅称为老师的人,怎么礼遇也不为过。”


他猛地一挥手,紧随身后的旗兵立刻高高举起萧氏长林的赤色大旗,如彤龙烈烈。


平旌高声道,“是徐州齐公足下么?在下大梁怀化将军萧平旌参见!”


他自然不能再对反叛之臣称呼军衔,但以今日长林王府之贵盛,仍愿把自己摆在后学的位置上,不提王爵,可以说是极谦逊的姿态。


“将军对我这个马奴也愿意委屈至此么?以王爵之尊,陈十五万兵,逼临淮水,而仍摆出这样的姿态,让人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恐惧啊。”


平旌淡淡地笑,“何必欣喜?何必恐惧?此战的结果其实写在开始之前。虽然小子也头痛带来的新兵都还是天真的羔羊,而玄甲已经是平原上的雄狮,但小子出征前与人有约,一月之后要带淮水之侧的‘醉太平’回京共饮。一月之内,此战必结!”


风从两山之间呜呜穿过,落木摇情,白衣儒将沉默了片刻,“真是狂妄……就是这样狂妄的人战胜了玄甲么?”


“魏国皇帝的军队也配冠上玄甲之名么?”


白衣儒将忽地大笑起来,“好!那么将军欲以羔羊来试雄狮的齿锋么?”


平旌也笑,“身为兵家能与玄甲作战,是一生之幸!小子在马背上过了快十年,刀下也不过都是庸碌之鬼,他们却在第一次出征时就能对上玄甲,纵使死于刀下,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兵家么……听起来却是霸王之言。”白衣儒将轻声喃喃,又振声道,“既如此,来战!”


赤着胳膊的汉子举起沉重的鼓槌敲在牛皮做的战鼓上,发出震颤人心的鼓声。黄鹤矶头,淮水两岸,一时之间都是这悲夫壮夫之声。


平旌不动。


风声萧萧,黄沙翻滚。他的面容在一众将领的拥护中年轻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无论是长林还是玄甲都没有人质疑这个年轻将军的威仪。他站得就像一杆长枪,让人不由想起那些豪雄并争的流乱之世,一定是这样的人才能从豺狗狼豸之中怒杀出血路,立在帝都青阳之下,称孤道寡,南面而王!


齐子奚抬起一只手,鼓声停下了。他声音不辨喜怒,“将军的武威隔着淮水也能感觉到,却不愿出战么?”


平旌淡淡道,“为王者,岂可轻掷己身?”


齐子奚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这是帝王之言。可将军身上的杀气让飞鸟也不敢靠近,将军怀着杀人之心而来,难道今日要不战而返么?”


晏如玉一愣。他一直站在离平旌最近的地方,只觉得主帅安静沉凝得犹如一潭深水,无论是躁动不安的新兵还是雄狮般的敌军都不曾让他有过丝毫动容。有些时候晏如玉甚至觉得主帅其实是个疲倦的人,他打赢了很多场仗,却疲倦得连话也不想说,所以他总是这么寡言的样子。黄鹤矶头,主帅也不过是和齐子奚平淡叙礼罢了,可是隔着淮水,这个儒雅的男人却说主帅杀气暴烈,飞鸟不近。


“这就是名将之间么?”晏如玉在心底说。


“怎能让齐公失望呢?”平旌冷冷地笑,抬眼看向对岸,忽地一把取下佩剑深深插入脚下的河泥之中,双手拄在剑柄上,立如铁塔。从背后看去,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却有天下雄关一般的威仪,仿佛万夫莫开,令人颤栗。他沉喝一声,“就让小子见识‘雷夔’的武威!”





帝都金陵的紫梧坊是一般贩夫走卒最爱去的地方,聚集着很多小酒馆,篷布一搭,几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就摆在街边,酒水便宜大碗,来往人都扯着嗓子喊话,是贫苦人家消磨时间的好地方。那种有铺面的酒馆稍微高档一点,有时候酒家会请城中出名的说书先生来说传奇,但这种机会不多,出名的先生大多还是在夏月坊一带游走。


今日因紫梧坊的陈家酒馆请了半山先生来说长林先世子斩渝国太子一战,既是名嘴,又有英雄,坊里手上没活的人没几个不在怀里揣着两枚铜钱来捧场的,一时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下午的阳光正炽烈,酒馆闹得好像要掀翻了屋顶。一角的小桌前跪坐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杯子,显然是在等人。酒馆虽然拥挤,但是没有人往他这边凑。这人穿着半旧的黑色布袍,不是富贵的打扮,斗笠边缘垂着青黑纱布,遮住了面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沉默的布衣罢了,但紫梧坊的人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非同类的气息,就有些敬而远之——不说别的,紫梧坊出来的人不会有那般端雅的坐姿。


“殿下身处闹市,犹如殿阁之中。”


黑衣男子微微抬头,隔着青黑的纱布,沈炼看不见什么,却觉得有冰霜一般的利刃从他的皮肤上刮过一层。


沈炼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掀起衣袍落座。


“御殿锦衣使沈炼阁下,”黑衣男子微微躬身,声音清冷,有些高不可攀,但说出的话却很温和亲人,“我听说前日孟尚书在武阳楼设宴,请了大人家乡的厨子掌勺,找来赵地最善舞的美人作陪,又亲自到御殿锦衣府门恭候大人的尊驾,大人却说自己不过是个乡间出身的粗人罢了,受不起那样华贵风雅的地方,便扬鞭而去。所以在下今日在此约见大人。都是些很粗劣的酒,不过说传奇的先生还有些可取之处。算作我的诚意。”


沈炼沉默了片刻,忽地低笑了一声,“我用这个借口已经三年了,推脱了无数公卿的豪宴,他们都知道了我是个乡下小子,却始终无人真的敢在陋室之中接待我。殿下名士气度,我不愿辜负。但是殿下说出诚意二字,却不由得让人惶恐。”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静静地握着酒杯,是很粗粝的白瓷做的杯子,衬得他的手指洁白如玉,意态娴雅,像一双世家公子的手。但是细看却会发现他的手指上堆着很厚的茧,隐约还有伤痕。


“却说正是风云激荡,生死存亡之际。那渝国地处荆蛮湿热多瘴,长林将士不耐酷热,渝国人又仗着地利专从那刁钻之处冒头骚扰王师,一时之间战事胶着。然而平章世子何等英雄人物?当即唤人取他剑来,众人定睛一看,是一把……”


黑衣男子轻轻地笑了一声。


“大丈夫挞伐天下,鞭笞四海,终究也不过付于笑谈中。”他摇摇头,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古来英雄多寂寞。”


沈炼唇边噙着一丝浅笑,并不回应。


黑衣男子忽地话锋一转。


“大人高居庙堂,手中握着护卫天子的刀剑,麾下锦衣卫像蛛网一样,既在公卿之家,亦在蓬草之间,侦查百官,可以说是权倾一时,故而帝都中的贵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地拉拢大人。”


“但是大人不觉得奇怪么?御殿锦衣府专为监察百官而设,是皇帝的眼睛和毒牙,随时会咬断公卿们的脖子。他们正应该远离大人,做出清正不党的样子,才是让皇帝能够放心的臣子,怎么会像孟尚书那样,大张旗鼓地设置豪宴,亲自到府门前迎接尊驾呢?难道不怕皇帝戒备么?”


沈炼面色一变,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黑衣男子,不由自主按住了袖中藏的箭。


“是袖箭么?真是精巧的设计。”黑衣男子低声赞叹,“我还在玄甲领军时就曾听过锦衣使的武威,也曾想过与大人一战。但如今是武功低微的废人,不能尽此兴,是我的遗憾。”


他声音平静,沈炼却忽地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神情,慢慢松开了袖子。


“当日先帝下令时,我并不知道是要殿下入宫……”


黑衣男子微微抬手,“大人误会了,我没有什么不平的意思,即便大人当日知道,也应该遵奉先帝的旨意,这是为臣的本分。你我都是成名的武士,此生竟不能一战,这是武士的遗憾,不必沾惹尘埃。”


沈炼沉默了一会儿,抓起酒杯猛地饮尽了杯中酒。


“是这样的么?那么我明白了。”沈炼点点头,“殿下气度我终究不能比较,如今面对殿下,心中也总是还觉得愧疚。殿下不仅是心境豁达的名士,也是谋算人心的智士,必然也知道我的这份愧疚。那么就请让在下为殿下做一点事吧,从此便可了却这点残念。”


黑衣男子却默默摇头。


沈炼盯着他,唇边露出一丝极淡的冷笑,“殿下口出诚意二字,所图必然甚大。我已经许下了承诺,殿下却反而扭捏了起来么?”


沈炼确实是个乡野出身的武人,如果不是萧家自己冒头的时间也短,规矩散漫,四处征选侍卫,也许这个后来名震一时的锦衣使一辈子也只能待在乡下。像在有数百年积淀极重门第的先魏国,不是世家子弟是不能入选皇城亲卫的。


沈炼因为从小弹弓打鸟的功夫好,入选了亲卫队后骑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被先帝一手提拔,深为倚重。后来御殿锦衣府建成,其实是对峙长林府武功的庙堂之术。锦衣卫窥视百官,震慑朝堂,长林府在外征伐,就这样形成犄角之势。要遏制长林那样的猛虎,锦衣府的势力不能小,锦衣使虽然只有三品,却是公卿巨族们也要畏惧的实权人物。


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向沈炼示好的人不少,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功。沈炼能有今天全靠先帝一手提拔,他对皇帝的忠诚毋庸置疑。外面对锦衣使本人的评价不怎么高,倒也不光是他这个职位太讨嫌的缘故,沈炼没有什么世家子弟的养气功夫,颇有些喜怒无常,说翻脸便翻脸,讲话也刻薄。


“百官明目张胆讨好大人,皇帝也视而不见,不过都是眼中没有大人罢了。”


黑衣男子忽地淡淡道。


沈炼冷冷地盯着他,忽然猛地前倾,腰畔一柄带着古意的刀已经出鞘三分,刀光凄冷,如一匹长着毒牙的恶狼,向着猎物凶态毕现。御殿锦衣使有着一手神鬼般的刺杀之术,在锦衣府成立初期,为了帝王的脸面要展现实力,诸国王城的夜色之中都曾闪现过锦衣使的影子,无数重臣名将死于他的名兵“长恨”之下,私下里人们偷偷称呼它为“鬼刀”,刀锋之下,皆为厉鬼!


青黑纱布微微澜动,黑衣男子却不动如山。


沈炼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凝滞了片刻,几乎能看见面纱后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他忽地大笑起来,重新落座,“我以为后宫三年已经消磨了殿下的雄心,终究是我浅薄了么?元家的最后一滴血……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冷下去!”


他放下刀,亲自为对方斟酒,神态举止忽然亲切得犹如什么老友。酒馆里闹哄哄的,锦衣使的笑容映在匹夫之间,浑然仍是一个乡间粗人,“殿下今日之言,也是我长久的困惑,那么就请殿下为我解惑。我们这样的人不说什么为君驱驰之类的话,大丈夫生于乱世,自有所求,殿下必然是带着我们都感兴趣的东西来的,请让今日尽兴!”


黑衣男子微微仰起头,午后刺目的阳光照进这小小的角落,他的下巴苍白如玉。


“大人有遗臭万年的觉悟么?”





一行八骑静静立在淮水之中。是八个身形相差甚大的武士,但都披着纯黑的战甲,战甲由精钢制成,十分沉重,不是武力强悍的壮年男子无法承担,却能抵抗敌人的利刃。他们都戴着黑色铜盔,盔上阴刻着夔龙纹,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胸口配饰着一缕白缨,缀着夕颜花样的结——那是魏国皇室的徽记。


“是薄命之花啊。”平旌轻抚赤焰的鬃毛,“魏烈祖那样雄霸的男人,也有如此柔情的时候么?”


黑甲白缨,这些沉默如铁的男人犹如为亡者举哀而来。废弃矶头,哀猿不止,满目皆是古涩的悲意。


八骑所佩兵器也迥异。中间二骑身如高塔,手握巨剑,连所骑的马也比其余高壮几分,犹如大山化成的巨人。最边缘的二骑则身姿轻盈,手上不见什么兵器,必然是藏着精巧的机窍。剩余四骑看上去差不多,都是沉稳矫健的武士,腰侧都挂着双刀,但若是仔细分辨,会发现内侧二人骑的马被套上了嘴套……何等的凶物,要防备它的利齿!


“雷夔!”


晏如玉微微变色。身后的骑军也紧张地握着他们的兵器。


“雷夔。”


平旌冷冷地一笑。


世人皆知当年西域和渝国不敢卖战马给魏国,自然也不能指望江南烟雨之地能养出什么纵横战场的名种来。骑兵贵速,没有好马的骑兵对上有好马的骑兵就像拿着弹弓的孩童对上手挽大弓的武士一样,故而组建了玄甲军后魏四皇子压根儿没想过发展骑兵,而是大力培植步卒,日夜操练阵法,可以说是把步兵之雄发展到了极致。按理说如果在平野之上相遇,骑兵冲锋攻势下,再多步兵也是刀下冤魂,但魏四皇子对上以骑兵称雄的长林军和大渝军却从未有败绩——因为他总有办法把对方逼到他预算好的地方决战,要么是干脆的诱敌,要么是手伸进萧墙之内,搅弄风云,以庙堂谋前线,挑诸国起干戈。就连萧平章一代倾世名将也要赞叹,魏四格局自与一般武将不同,武将下棋,棋在沙场;魏四落子,一览天下。


但再怎么第一名将,无力征战平野也是绝大的掣肘。魏四皇子一度派人秘密北上,想同北方的蛮族商量买马的事。马虽然还没有到,但元凌心里有了一些对骑兵的想法,就从亲卫里选了八个人出来,饰之以重甲,配之以名马,以“风林火山”专授其长,二人一组,合阵演练,要求负责协助刺杀的风夔疾如风,负责合围的林夔徐如林,专司进攻的火夔侵略如火,断后杀逃的山夔不动如山。八骑机动配合,行如一人,被四皇子赐名“雷夔”,取动如雷震,矫如夔龙之意。


玄甲是魏国的重剑,雷夔是重剑之锋, 从来贴身跟随魏四皇子,声名极盛,据说萧平章在离水关外曾与玄甲军有一场大战,四皇子受寒不幸病重,其余魏将无法抵御平章兵锋之盛,决定撤回关内。兵贵神速,四皇子的车驾落在最后,被长林军追上,确然是死生之际,萧平章亲自单骑出阵劝降,允诺不杀,然而魏四皇子昏迷不醒,护卫不敢应,皆死战,最后正是雷夔八骑带着主帅突破重围。


金陵皇宫里的魏帝听说雷夔的威名后,对四皇子的生母莲妃问了一句,有了雷夔,金陵也在四郎掌中了吧?莲妃什么也没有说,回宫后取下所有钗环,素衣焚香,面西刎颈而死。死讯传到离水关,四皇子独自沉默了很久,将军们没有从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自那日起,玄甲上下改佩白缨。


平旌没有想错,玄甲的确是一支哀军,为亡者而战。雷夔则是绝哀的剑锋,他们救出了主帅,却又因此导致了主帅母亲之死。也许真正让他们横行天下的不是精巧的阵法和高绝的武艺,而是那怒吼着不知扑向何处的绝世的悲哀。


我辈孤雄!


平旌抬腕一勒马缰,赤焰稳步涉水,在雷夔三丈之外停下。他冷冷看着这支以夔龙为名的骑兵,缓缓拔出了腰侧的剑。


长剑带着古意,是他离开琅琊阁时阁主所赠。阁主是个让人看不明白的人,他抚摸着这把剑,说这把剑名叫“浮舟”,名字很苦,就送给你吧。


威压如云那样凝聚,连淮水奔流的声音好像也消失了。


双方静静对峙了片刻,忽然水纹动了。立在最外侧的风夔灵动如风,轻盈如燕,同时自两侧向平旌冲来。马蹄踏破水波,两骑疾如骤风,手掌中无声滑出一片细薄的柳叶刀,是要在他身后合围出“乂”字型的封杀之阵。可以想象到如果是在平地之上这样的刺术会有多惊人的杀伤力,一般的武将也许还未察觉到人动就被两刀割入咽喉,其后的六骑根本不需要出动了。


然而这是在水中。


风夔就是再灵动轻盈,也无法遮掩水纹。他们出动的同时平旌也动了。浮舟轻轻划破淮水,年轻将军悠然控马涉水而来,竟步出了贵公子在王都赏莲的雅意。剩余六骑冷冷地面对着这唯一的敌军,仿佛看着将死之人。虽然以长林二公子的威名他们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仅凭风夔就能一击得手,但是从雷夔铁蹄之下逃脱的人,也从来没有!


林夔徐徐自两侧散开,并不靠近,只是在外围游走,却阻断任何逃离之路。火夔盯着徐徐而来的平旌,猛地拔出双刀,他们胯下的战马已经在狂躁地甩头,自嘴套之后发出暴怒的吼鸣。


“攻!”


狂马怒冲上前,发出的震吼犹如雷龙,让长林骑兵座下的战马都不安惊惧地后退了几步。“废物!控马!”晏如玉回头嘶吼,猛地一挥鞭,鞭子在空中炸出惊响,“要堕了长林的威名么?!”


淮水中央,火夔纵马上前,一骑举左刀,一骑举右刀,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半弧,逼近平旌眼前,封成绝杀之势。


侵掠如火!


“真的要让摄政王死于刀下么?他死了,战国的大幕也无人拉开了吧?这不是我们图谋的。”


披着黑甲的将军站在白衣儒将身边,低声沉吟。


“死于刀下么……也许有朝一日这是萧平旌的归宿,但绝不会是在今天,在此地。”齐子奚轻笑,“看见他的眼神了么?真是让人敬畏……取我的琴来!”


他猛地扬手一挥,立刻便有军士捧着一把古琴上前来。齐子奚席地而坐,轻抚琴弦,抬头对黑甲将军笑道,“今日是名将与夔龙之战,一生也许只能见这一次。从军二十载,今日之后,不算遗憾了。”


黑甲将军瞪了他一眼,“你还很高兴么?”


“今日还是名将,来日征伐天下,便是霸主。”白衣儒将摇摇头,“说不上高兴什么的,只是想到战国将至,见到了未来的霸主,便让人想要为之一歌。”


琴声起的第一调,火夔愣了愣。


他们不是为乍然而响的琴声愣住。雷夔训练极为严苦,耳中只有帅命,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会让他们的剑锋偏离分毫。他们愣住是因为双刀合杀,此击必中,年轻的将军却在眼前……消失了!


宛若鬼魅!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古涩的琴声在水上震开,白衣儒将没有抬头看咫尺间的战场,垂目低声吟唱。明明只是一首哀婉的情歌,听上去却有凭吊古战场的悲意。


火夔互相对视一眼,反应极快,配合极准。蓦然消失总不会是闹鬼,长林二公子师承琅琊阁,武功高绝,内力深厚也是意料中事。必是腾空而起,只是如风无影,这样的轻功实在令人惊惧。


双刀高举,并在一起,又忽然分开画出一个大圆。空中银光冷闪,让空中之人找不到落足之地。


赤焰自他们的刀下无声涉过。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一件轻薄的赤甲轻轻落在他们的刀上,被杀气震碎,滑入水中。


火夔猛地收刀,喉中吐出怒吼,战马狂嘶——但已经来不及了。身上只余袍服的年轻将军自马腹下鬼魅般现身,浮舟划过水面,带起一串水珠。齐子奚默然抬头。他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疲倦的一剑,仿佛一个走尽了路的旅人,终于不再费心找自己的归处——可这也是绝世的一剑,带着名将那不为人理解的杀心,猛地刺穿火夔高举双刀而暴露的腋下空门!


火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年轻将军,看到的却只是一双冰冷的眼睛,那么寒凉的眼里却燃烧着倾世的怒火……是怀着杀人之心来的么?火夔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马上跌落。


水花四溅。慢慢地,河水被染红。


两岸一时都静住了。雷夔成队以来,威名加于四海,这是第一次有雷夔阵亡。虽然握刀之人死于刀下是应有的宿命,但传说中的人物真正在眼前倒下时,依旧让人措手不及。


“卑劣!”火夔另一骑暴喝一声,冲了上来。平旌轻身功夫极好,能在瞬息之间藏于马腹之下,但为了不被观战的其余六骑发现,他割下了战甲抛上空中,让人误以为他是纵身而起避过刀锋。火夔联刀封锁上空,却漏了下方。


火夔还未逼到敌人面前,只听见一道风声。可那又绝不会是真正的风声,就算是朔北那样的苦寒之地,风如削铁,也总有缓急之分。这世间没有这么干净寂寞的风声,平平而来,戛然而止。


他默默低下头,看见一道孤刻的剑光,自喉间划过,就像那个男人的眼睛。真是疲倦的一剑啊,让人想要叹气。


双刀是近身战绝佳的武器。可它们都没有浮舟那么长。


如果萧平旌不愿意,世上谁又能贴近他的身边呢?


“萧平旌么?”火夔喃喃,忽然大笑起来,口中吐出鲜血,“好,死在你剑下,不算遗憾!”


平旌没有说话。血水从浮舟雪亮的剑身上流下去,很快被流水冲走。长林的士兵们想要为主帅呼喝助威,可是面对那样孤刻的背影,谁也不敢发声。


赤焰站在水中,平旌垂目,神色无喜无怒,仿佛连斩雷夔二骑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倒是微微侧耳,似在听齐子奚的琴声。


风夔按捺不住,不再在后方封杀,轻盈地纵马奔来,手中的小刀在空中闪过寒光。平旌听见了风中传来的金铁之声,可是他没有回顾,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


“进!”他猛地暴喝。一直沉静不动的赤焰凶猛跃起,直向前冲,是脚踏雷云之势。短短一丈的距离,手持巨剑的山夔没有想到萧平旌会忽然发疯直冲最精锐的他们……不动如山,那是要在所有人都力竭无法战斗之时才会出面压尾的山夔!


柳叶刀在空中飞旋而来,直追平旌的后背要害之处,落叶碎裂,刀光凄寒。


山夔怒喝,举起巨剑高高斩落。他们的马比赤焰足足高了五寸,是大宛的名马。山夔威武如铁塔,巨剑就如同龙化的脊骨,如山威势之下,冲到他们面前的平旌就像一只孤绝的鹤。


不可能挡住那样的一剑……黑甲将军不由前行一步,喃喃,“名剑浮舟,却也不能挡泰山之重。”


山夔忽然看到了平旌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离得近了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名将的年轻,可是这么年轻的人却有了这么苍老的眼神,疲倦得好像走了很久的路,一个字也不想再同人说了。山夔忽然想起了主帅,主帅也有一双格外疲累的眼睛。这就是战国么?战国的骄子们,都会如夕颜一般飞快地老去么?


不对!


山夔惊怒。平旌不应该处于能平视他的位置!


在众人低低的惊呼声中,平旌竟蹲到狂奔的赤焰马背上,在赤焰跃起的一瞬间也破空而起!跃起那一刻他的视线和山夔的视线交错,仿佛两位久别重逢的友人……下一刻,山夔的巨剑斩落,却只劈中了他腰间的勾玉。玉碎声中,山夔平静地抬头,看见半空中平旌双手举起浮舟,如大鹰降落,凌厉的剑光劈顶而来!


浮舟斩断了山夔的脖子,头颅滚入水中。山那样的男人却依然握着缰绳,静坐在马上。


平旌落回马背上,身形踉跄了一下,微微喘息。赤焰有些不安地回头蹭他的手,他默默摸了摸赤焰的头。


剩余的山夔怒吼一声紧跟着一剑劈来,是山崩海啸之势,不容他分毫喘息。剑锋破空,凌风击面,他的头发微微散开,露出一张格外苍白的脸。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白衣儒将低低吟唱,琴音有了一丝哀凉,仿佛在隔着琴声抚摸一个女人的脸。他猛地起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巨剑在平旌额顶收住,但剑风仍利,缓缓地,有一线血自平旌额头流下,将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割成两半,形容凄厉。


山夔冷冷俯视着他,久久不动。


“为王者,不立危墙之下。”齐子奚淡淡道,“雷夔是能从你兄长的劲旅之下突围的猛兽。即便琅琊阁武功深奥,将军也不可能杀尽雷夔还全身而退。难道今日真的要送命在这荒凉的黄鹤矶吗?”


“齐公说笑了,小子怎么会送命呢?”平旌轻轻抹去脸上的血,冷冷一笑,“没有小子,谁为诸君拉开这战国之世?”


白衣儒将沉默地看着他。


平旌垂下眼睛,反手摸到背后。晏如玉低低惊呼一声,这才看见他后背上插着两把柳叶刀——风夔的柳叶刀!


平旌拔下刀,随手扔到了淮水之中,血水悠悠流走,很快水又清澈。


“将军杀人之心犹烈,宁可以身犯险,也要拔剑而往。”齐子奚低声叹息,“在下能知道原因么?”


平旌紧抓住马缰。他背后的伤其实很重,有一柄刀直没背心,离脏腑很近。他觉得很累,想要躺下来……但他是不能躺下的。平旌,父王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跟他说,以后就是大人了啊!


“今日既休,来日再战。”他提剑指向剩余的雷夔,声音冷漠,“你们的命留待我下次来取——不必怨怒,你们今日本有杀我的机会,但你们的主帅却觉得我这条命比你们的更贵重,于是只能如此。”


齐子奚面色微沉,冷冷看向他,“将军……”


平旌忽然暴喝一声,烈如雷震,水波随之震动,一只孤飞的幼鸟竟被震破心胆,亡坠水中。“雷夔之命,必尽浮舟之下!——当日我攻入四皇子营帐,尔等在何处!尔等在何处!”雷夔震惊地望着这个忽然暴怒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通红,像是要滴下血来,“主辱臣死!竟敢留君侯在敌军剑下!还有颜面站在我的面前,说死于我剑下不算憾事——我却觉得耻辱!”


“竟敢留他一个人!竟敢留他一个人!”


那狂乱的嘶吼声简直惊心动魄,四周静得仿佛一片死灰,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被这个年轻人的悲吼声死死地压制住了——这不是霸主之威,甚至不是名将之威。是一个少年收起戈矛,自战场中归来,却发现心爱的人已经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水之中。那是少年人对世界发出的绝悲的怒吼,绝哀的战歌。他才是绝世的哀军啊,他能拥抱的只剩冷水之中的尸骸,整个世界都已摧枯拉朽。若一个人已经失无可失,谁还能阻挡他的剑锋呢?


雷夔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避开年轻将军的眼睛。


“原来将军今日陈重兵于淮水之滨,对雷夔发雷霆之威,为的是私仇。”白衣儒将忽地冷冷道,“这就是帝王所为么?”


“踩过几只蝼蚁罢了,算什么帝王所为?”


平旌低笑一声,猛地提剑,剑锋指向齐子奚的鼻尖。


“杀齐公才是。”平旌的暴烈一瞬之间就散去了,他重又变回一渊深水,冷漠孤刻,“一月之内,此诺必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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