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虫

少女 椿

忆王孙

章一



  却说某朝传至五世后,便应了君子泽尽的老话,皇室日渐衰微下来,世家豪族强饲。皇帝日夜忧虑,竟过不惑便因中风瘫睡床榻,于是国柄交由太子操持。太子年轻而监国,对兄弟叔伯们非常警惕,将他们的属地圈在凄凉之地或者京畿强压之下,而在王都金陵的北阙建起重重高楼,诏令他们及亲眷居住于此,并且有效忠于东宫的缇骑日夜巡查监视。王孙公卿们对此非常不安,天子是个仁德之人,东宫监国却如此冷酷无情。

  北阙甲第在工匠们叮当劳作下迅速落成,凤阁龙楼,灯火煌煌,女眷的闺房里以名贵的椒泥涂壁,宫灯上罩软烟罗,内置沉水香,俱按亲王仪制。地板用松木,中空,冬日可通地龙,推开黄梨花木的窗,掀开蜀女绣的纱锦,便见牡丹如海,花气如浪,沿廊风灯皆坠明珠,华光浸浸,璨烂若人间洞府。

  贵人们稍且安心,互相拜访过,才有人惊讶问,“四郎何处?”

  问话的是三皇子,他被封了王,赐了地,但领地偏远而多瘴,他因而很乐意听从东宫的安排居于金陵。

  这一问若飒飒冷风,吹开万千雍容牡丹,直达青空。



  东宫听完缇骑密报,抬起头来,冲对面的人微微一笑,“三郎挂念你。”

  对面的人正揭开杯盖饮茶,热气氤氲开,看不清他面色,只望见一对远山般的眉,皱了皱,又瞬息铺展开。

  他不答。东宫也不介意,展了一本折子,扫了一眼,眼色便厉了些。

  他似有所感,淡淡问,“怎么?”

  东宫笑道,“你丈人坐不住了,说新收了什么茶叶,要来进献。”

  他顿一顿,微微一笑,抬眼望过来,“丈人?兄长不是以‘皇父缠绵病榻,四皇子伤痛肺腑,不宜婚娶’为由,拒绝了陈郡谢氏的婚约么?”

  热气散去,若袅袅的山岚云雾被拨开,露出一张桃李冰霜面。

  东宫凝视他,看这张面上的山般眉水般眼,一山一水,无处不可怜,无处不可恨。

  东宫握紧手指。

  元凌似无觉察,垂眸,瞥过那打开的折子,“谢阮?谢峤那老匹夫动作却快,他家二郎刚牧了青州,小儿子这就来朝金陵了。”

  东宫未语。

  灯火微晃,映得这人眉目如画,令人失神。

  却忽见他挑眉斜眼乜来,流露出一丝残忍笑意。

  东宫一怔,耳边听见元凌低语,“——谢阮……不正是谢家主母那对龙凤胎的儿郎么?阿容的弟弟。”

  谢容是天子未病倒前,为元凌聘定的妻子。

  东宫心里一痛。

  又是一怒。

  东宫合起折子,放在几案上,不轻不重的一声。

  面无表情。

  侍立的宫人俱皆噤声屏息。

  风卷牡丹,绿蜡垂泪,一丝丝风声更衬得室内静得惊人。

  元凌缓缓敛起眼角笑意。东宫的手指还按在折子上,没有就此饶过的意思。

  月色如玉,映照窗外万千牡丹。元凌恍惚想起东宫受命监国那日,曾拉着他的手走上高楼,柔软华贵的纱帐在他们身侧起舞婆娑,直欲乘风归去般。彼日东宫脚踏凌云,手指青空之下,道,“四郎信孤,孤必为你在金陵遍种牡丹。”

  彼日他茫然且惶惑,从东宫手中抽出手来,道于礼不合。又劝谏东宫,牡丹名贵,恐劳民伤财。再者,牡丹与他并无故旧,怎敢冒领?

  东宫不语,只静静看他。

  眸中风云变幻,而他未解其中真意。

  身侧宫人已跪下,瑟瑟道,“四皇子谢太子恩典。”

  元凌其时才顿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里由得他喜恶?昨日是长兄,今日已是储君。

  他便道,“谢太子恩典。”

  东宫微笑,“你赴陈郡颁旨,倒招来个媳妇。听闻谢家阿容极慕你,言道唯有牡丹称国色,差可拟元家四郎,你却道没有故旧,怕是要伤谢家女郎的心。”

  像是在笑,却眼若刀光。

  元凌心中渐寒。

  他抿唇,缓缓跪下。

  听他那荒唐兄长,言之凿凿,“既是夫妻不同心,何必结连理?”

  一句话,遂成旨意,将他困死宫中。

  元凌从窗外牡丹收回视线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又僭越了。

  东宫的手指仍按在折子上,像是捏着他的命脉。东宫的神情犹如天道,天威莫测。

  元凌僵着身子,缓缓跪地,宫人们都跪地。东宫垂目,看着他一身天水碧的锦袍,格外清贵华美。束发的簪,低垂的颈,悬玉的腰,无一不是孽障。

  东宫哑声道,“退下。”

  宫人散去,放下层层纱帘。走在最尾的宫女听见东宫低声唤,四郎,过来。

  其声缠绵入骨,万般情丝。

  她立刻一抖,迅速退去,恨不能没长这双耳朵。

  春光热,丛丛牡丹烈。



  谢阮道,“为甚要我去?”

  谢峤道,“先前天子无能,任我拿捏,现今东宫监国,宗室贵戚都囚于金陵,可见是个狠角色。大郎戊边,二郎外放,谢家怎可朝中无人?”

  谢阮道,“……这么评说天子不会不妥么?”

  谢峤露出忧思,“天子于诸皇子中最爱四皇子,现今东宫监国,诸子封王,唯独四皇子不封爵,不赐婚,囚困宫中,可见东宫狠毒之心毫不避人,怕是朝局要大变。”

  谢阮大惊,“此等狠毒之人为甚要我去?”

  “因大郎戊边,二郎外放。”

  “……”

  “难道你忍心阿爹这把年纪远赴金陵?”

  “……”

  谢峤负手叹气,“你亦无须如此担忧。听金陵消息,东宫并非铁板一块,言说有美人与东宫同卧起,宠爱殊绝。色令智昏也,你小心经营,便是要留在金陵又有何难?”

  谢阮道,“……你是要我讨好那美人么?”

  谢峤微微面红,“读书人的事能叫讨好么?”

  “……”,谢阮郁郁,“何必如此巴结皇室,若无世家拱卫,元家小儿连陈郡的茶都喝不上。”

  谢峤轻轻一笑,“你不上贡,元家小儿固然喝不上陈郡的茶。却不差琅琊的茶,吴郡的茶。”

  谢阮神色一动。

  谢峤缓缓道,“世家依托皇室征兵敛财,搜刮民脂民膏,也帮皇室维系一方安稳,缴纳税赋,恰若双生。即便如今皇室式微,却毕竟八方拱卫,若是哪家按捺不住,立刻便要被各方撕咬,为人鱼肉。事后皇室还要对诸世家广施恩泽以示酬谢……这般傻的事,你会做么?”

  谢阮抬起头来,望向父亲,深深吸气。

  谢峤拍拍谢阮的肩,沉声,“记住,我们不是义军,我们是巨蠹!”

  “……”

  谢阮揉了一把脸,“我同阿娘阿姊说一声。”

  便转身欲走。

  谢峤却若有所思,“你此去,却需注意些四皇子。”

  “婚约已解,他与谢家已无关系了。”

  “他当日来陈郡颁旨,你同王家小儿去了会稽,是以未见到——他连你阿姊都能忍耐,可见极其想脱离宫廷。此番拘禁,难道他就不想造反么?”

  “……”

  对啊,可能他就是不想造反啊!

  阿姊又怎么了!

  谢峤心念如电,自顾自道,“四皇子若心有不臣,东宫自然就没精力盯着世家了。”

  谢阮下意识驳道,“那若兄友弟恭……”

  却蓦地噤声,见谢峤举目望来,目若刀兵凛冽。

  他心里一寒。

  谢峤盯着他,一字字道,“四皇子心有不臣。”



  宫人推开门,直欲伏到地上,“殿下。”

  扑面暖风熏人,沉香如蜜。

  宫人小心抬眼,见一线丝绸如流水,是南国最引以为傲的天水碧,烟水迷离,如松如月,最是清贵无瑕。

  天子无恙时,曾赞那御用的织工巧夺天工,道这价千金的织物“堪配吾家四郎”。

  那时阖宫上下,谁不以储君礼事四皇子。

  宫人也不过入宫时远远瞄过一眼那抹碧色,便被领头的嬷嬷狠打了一耳光,说冲撞贵人。

  眼下这贵人自寸步前而过,步履微蹒跚。

  宫人心里有些恶毒的欢喜。他是东宫近侍,知道东宫同四皇子间的腌臜事。一开始流言都道东宫不端,但现下已没有了。

  东宫怎会不端?自然是某人不端,引诱太子。

  夜风吹过廊下宫铃,叮咚如雨滴。万顷牡丹如雪,浮花浪蕊荡漾。

  元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他说要在金陵遍种牡丹,果真是办到了。

  双肩忽地一沉。

  一袭珠灰色披风靠上来,“殿下保重玉体。”

  元凌微微一颤,忽地扯了扯唇角,从眼角又流露出一股残忍的笑意来,“沈炼。”

  他唤那缇骑的暗卫,他兄长的鹰犬,兄长的眼睛。

  “你都看见了吧?你也在。”

  沈炼默默不语。

  元凌保持着那刻毒的笑意,紧抓着披风。柔滑的锦缎在他手中皱成一团,似一池破碎春水,月沉花败。

  夜风凄冷。

  沈炼始终不语。

  元凌猛地扯下披风,朝沈炼兜头扔去。

  呼吸冰凉,十指颤抖。

  “畜生!”

  


  沈炼默默抖开披风,露出刀刻般的眉目。他将这柔软织物递给左右,淡淡道,“殿下不喜,送去掌衣司。找出负责的女官,杖毙。”

  左右接了,却只垂头,并不动。

  夜风更凉了。

  沈炼漠然望着元凌。

  四皇子那残忍的笑意渐渐散去了,重又变得冰冷而麻木。

  沈炼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披风重新围上去。

  咫尺间,可见他雪白的面,翠羽般的眉,眉目间有未散的春意。四郎在侧,万顷牡丹也霎然失色。

  元凌动也不动,似个任由沈炼打扮的娃娃。

  沈炼柔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随即声音高了点,说给这宫廷听,“殿下保重玉体。”

  元凌轻轻阖一阖眼,推开他,望寝宫走去。

  月华如水,牡丹如雪。

  九重楼,万殿宫。

  他背影孑孓,走得很慢,且微踉跄。

  沈炼眯眼,缓缓抓紧了手中剑。



  谢阮入金陵。

  未及在驿馆歇脚,宫廷便派来马车,说东宫召见。

  谢阮连忙洗沐抖冠,着乌衣素纱,腰佩青玉,到宫门前,宫人上前来挑起车帘,见谢家三郎端坐其间,端然如神,不由赞叹伐冰之家,固不同俗子。

  谢阮暗地里捏了捏跪麻的腿。

  一路行去,宫殿巍峨如群山连绵,自然令人敬畏。更兼牡丹没足,国花如草,更令人感叹皇家富贵。

  层层珠帘掀起,水榭中和风徜徉,谢阮远远望见主座上一着淡金袍服之人,便伏地长跪,“臣谢阮拜见太子殿下。”

  风送来东宫的声音,温和而淡漠,“谢卿多礼。”

  又道,“赐座。”

  谢阮再拜,献上新茶。便低头将门客所教又老老实实背了一遍,及至“清心静气”一语,忽听东宫笑了笑。

  谢阮顿住,颇有些忐忑。他记得自己是巨蠹,皇室是朽梁,便若丝萝托之乔木,故而已对皇室十分敬重。

  他屏息凝神,听见东宫对一人道,“你多忧伤神,这茶对你正好。”

  谢阮心道,必是那美人了。

  却没听见回应。谢阮心想,果然宠爱殊绝,这般在东宫面前拿乔。

  谢阮归了座,东宫又问话,他这才寻到机会抬头扫了一眼。

  东宫身侧垂着重重帘幕,隐约见一人端坐。

  ……

  东宫见谢阮一脸失望之色,微笑,“谢卿怎么了?”

  不,我没有想看你的美人。

  谢阮立刻坐直道,“没有!”

  “……”

  东宫扯扯唇角,却忽然有低低的笑声从帘幕后传来。

  如铃音之清越,如玉笛之绵柔。

  显然是被谢阮取悦了。

  东宫眼中闪过冷芒。

  谢阮额上沁出冷汗,心道阿爹让我讨好美人但好像进展有点过速。

  东宫淡淡道,“正是牡丹盛开之时,谢卿在宫里逛逛吧。”

  你可以滚了。

  谢阮哪里听不懂,连忙谢恩,便有宫人过来,为他引路。他走到回廊处,听见身后传来金玉碎裂之声,下意识回头。

  但见碧波粼粼,素纱如舞,隐约看见那淡金的身影纠缠着一袭碧色,狼藉满地。

  谢阮一怔,第一反应是东宫遇刺。

  刚想大喊,却见沿途宫人皆神色如常。

  身边那引路的宫人更是催促,“郎君这边来。”

  谢阮疑惑道,“东宫无碍?”

  宫人更恭谨地俯身,“郎君这边来。”



  东宫眼里一片绵绵恨意,“你笑什么?”

  身下之人侧头,望着谢阮消失之处,十二分的旖旎缱绻,“想起当日陈郡一晤阿容,姊弟皆是这般天真喜人。”

  东宫眼中冷光更冷,厉色更厉。

  却缓缓松开了他。

  元凌心中一紧。

  东宫俯视着他,缓缓道,“好。你这般念着四皇子妃,也不枉孤替她全了国花之约。”

  东宫厉声道,“起帘!”

  宫人进前来,纷纷卷起四围纱帘。

  丛丛牡丹围着水榭傲然盛开。

  东宫揽着四皇子上前,将四皇子压进花丛之中。皇子睁眼便是浓烈的花味,枝叶拂过面颊。他挣了挣,有些不解,身后传来兄长冷酷的旨意,“便再晤你的阿容吧!”

  元凌震惊,不敢信,不能信,“东宫!”

  东宫揽着他的腰,去扯他镇衣的玉佩。

  往来皆风。

  八面皆人。

  “东宫!”

  丝衣簌簌而落,花枝抚过面颊,池面如镜。

  春光渐热,鱼水渐欢。

  恩愈重,罪愈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一个无主的幽魂。

  “东宫……此于礼不合……!”

  东宫恍惚想起那日,天子赐婚,万国来贺。那谢家的才女痴名传入王都,京中贵胄皆打趣元凌“牡丹郎”,更有青鸟传信,传来一幅牡丹富贵的刺绣,栩栩如生。

  宫中传遍四皇子妃才情盖世。

  皇长子看着元凌。元凌看着牡丹富贵。

  眼中有淡淡的喜色。

  东宫目色渐深,俯下身来,衔住元凌的颈子。

  似衔住了牡丹的花枝。

  齿尖轻颤。

  想吃掉你呀。四郎。



  元凌木然地睁着眼,目光流动,却没有流泪。

  他的尊位和富贵皆是皇室所赐所与,东宫要,他只能给。只能求庇护于礼法,而礼法大不过天威。

  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东宫。东宫。

  此于礼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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