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虫

少女 椿

薄幸



-章三-


“夜风寒凉,殿下还是不要坐在风口上。”


连片的宫阙楼殿在夜色中浮凸起山那样的脉络,风吹起宫灯,点点幽火忽闪忽逝,如同草野里压着低嗥的狼的眼睛。


“元氏的祖先也曾是横刀立马,仗三尺剑收服四海的英雄吧?是那种有千万人追随的大英雄,千万人为他而死,才建立起了皇朝,修出了这样的宫殿。站在这里望出去的时候,好像能看到他曾经踏平的山关,用长刀挥退的狼群。”元凌轻声说,“可是我曾经在藏书阁里读到他的起居注,时间长远,很多页章都亡佚了。一篇残章上写着烈祖暮年时不再听政,也不再接见朝臣,他把大权都交给弟弟,自己一个人生活在这高楼之中,没有人再见过他。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你想象不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孤独的人,他像风一样闯入这个天下,提着刀剑建立了不世的功勋,然后无声地死去。”


“战国之世,群雄并起。却是一个这么孤独的人成为了皇帝。”


宫灯如同明珠之光照在元凌的脸上,让那张艳绝的脸看上去多了一些孩子般的清透,皎洁如玉。他淡淡地笑了,“女史,我每次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想到烈祖。他老了的时候看着年轻时踏过的山关,就不再愿意下楼,也许是因为他当初征逐天下时想得到的东西,和最后建立起来的东西,并不那么相似。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卑贱的货郎罢了,所求最大不过是能卖东西给富户多得一些赏钱。可是得到了天下后他还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天下很大, 人心很小,可是有的时候连天下也装不满一个人的心么?”


徐女史提着一盏琉璃罩羊角灯,恭敬地侍立。她的身姿依然有楚楚的韵味,仿佛一个明艳的少女。灯光照着她半边脸,眼尾却刻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面颊干瘪,是一个五十多的老妇面容。她一半边脸沉在阴影之中,神情莫测,“殿下说起烈祖往事,是想说什么呢?”


元凌沉默了一阵。女史也静静地等待。


“今天有一个人为我而哭。他虽然比不上烈祖开疆拓土的功绩,但也是手握当今天下权柄的人物。我以为这样的人是不会流泪的,富有天下的人,还有什么可哭的呢?”他轻声说,“女史,你曾为帝王掌笔。这样的眼泪,可以信么?”


“殿下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元凌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绽放开的笑容犹如雪白牡丹在月华之下层层开放,令人呼吸轻轻一滞。魏宫旧人都知道自沈太傅触柱而死后四皇子就不怎么笑了,曾经骄阳般的小皇子变得寡言慎独,小宫女们私下里低低叹息,怀念当初四殿下笑起来多么好看。徐女史是经历了王朝更迭的老人,见过无数美人将相,却仍要在眼前的容光面前垂下眼去。


“是。其实我心中早有决断。”他负手眺望远方,声音低沉。


女史盯着元凌平静的侧容。虽然是美人,但却是凌厉如刀刻的美人,“殿下想好了么?那样的人物,他的眼泪比一座城池还要贵重。您决心踏入这战国之中了么?”


“战国么……”元凌沉吟,抬起眼看见宫阙盘卧如山,是一座看起来平静的山,但山的腔核里燃烧着火,千里之外,萧墙之内,狼烟其实从没有断绝过吧?


“是战国啊!风起于青萍之末,终将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婢虽然居于后宫但也听说了齐子奚事出后,皇帝与摄政王有了争执。皇帝要以杀伐威武震慑诸国诸姓,摄政王却抱着怀柔之心。虽然今日皇帝退却了,可是退的这一步却会在皇帝成年时变成他刀上的毒。皇帝与摄政王来日必有一战,或是庙堂之间,或是裂土相争。届时大姓群雄共逐其鹿,怎么会不是战国?”


元凌轻轻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风中飞过的鸟群,静默不语。


“会死很多人的吧?”他忽然轻声说,声音里奇异地同时含有一种冷酷和哀凉。


“是如此。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摄政王是能攻破殿下军阵的猛虎,这样的人就算把他放在杂草里他也会爬到万人之上,何况如今呢?给了一个人权柄,高贵的血统,健康年轻的身体,和统领万军的才能,而让他得不到想要得到的,这是在逼着他成为虎狼。虎狼奔于野,那是注定要血流成河的!”


“嗯,只是觉得平旌会伤心。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很轻,为了救一个被山匪抓走的姑娘而受了重伤。是个善良的孩子,这样善良的孩子被推进战国里,染满鲜血,想一想也觉得残忍。”他眼睛轻轻垂下,“可这是注定的不是吗?老师说虎与豹不是天生成为虎与豹的,是从豺狗之中怒杀出的血路。平旌与我都是猛虎和豹子的后代,与豺狗厮杀是我们的宿命。”


“徐女史,我还算得上一个好人么?”


元凌低目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忽然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官。他漆黑的眼睛闪过一线冷光,与远处那些狼眼般的幽火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徐女史吃了一惊,“殿下?”


“女史其实也明白的吧?那不是一个随意的问题。要不要相信摄政王的眼泪,绝不是什么儿女私情的事。女史说来日群雄共逐其鹿,我的家族想必也会参与其中。可我还能相信元家人么?我是个失身受辱之人,本早该自尽全节。可我还不能死啊,我死了,史书上就真的再也没有元氏了。今日我决定把自己和摄政王绑在一起,这是豪赌。”他神色有些冷酷,“与其说这是接受了摄政王的心意,不如说是我踏进战国的入阵之曲。这是能不能杀出豺狗之辈成为虎豹的大生意,成则万人之上,败则九泉之下!”


他的手微微发抖,他又一次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


徐女史屏住呼吸。元凌平静的神色里好像有一种魔神般的疯狂,又好像只是风扯碎了他的影子。


“我应该害怕的么?可是女史,我兴奋得血都要烧起来,烧得我全身都痛。”元凌声音很轻,微微发颤,他的眼睛里也有孤热的亮光,“女史担心我,是觉得我被摄政王推进了战国之中吧?”


他猛地抬头看向徐女史,“不!这是我自己赢来的机会!”


徐女史悚然一惊。


原来是这样么?突兀的散发鼓瑟,突兀的刺杀,看起来是放诞之举,其实都是极深沉的设计吧?徐女史不知道在雨中他们相拥时说了什么,可其实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语言只是攻心的工具,掌握了那一颗心,大概无论做什么对方都会心疼的吧?元凌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平旌走到他面前,抱着他,对他咆哮,也听他咆哮的契机!


徐女史眼前闪过那雨中疾驰的黑影。那真是孤绝的狮奔啊,兽狂顾以求群兮!可是他是家族里最后的狮子了,就算他是一只被拔掉了利齿斩断了脚爪的狮子,也要把自己炼成一道影子,一道哪怕没有任何力量,也要足够快,足够快,足够快的影子!他要奔到那个人面前去,他不能让任何人拦住他。孤军之将,身前是万军,身后也是万军,身所处者即为地狱,是万死一搏。


可是那个人会心疼的吧?怎么会舍得真的让他万死一搏呢?


豪赌啊!


“虎豹的后代,只能与豺狗撕咬。不踏进战国,就永远是猪狗之辈!”


“殿下!”


可是殿下的心怎么办?


听到女人惊慌的呼唤,元凌忽然又变得安静温和,那魔神的阴影消失了,他安抚地一笑,“女史很害怕么?不要怕。也不要忘了我们是亡国之人,世上能供我们这种人走的路,本就不多。我们弄丢了祖先的刀剑,无论今日受到何种折磨屈辱,都是我们应得之份。”


“殿下的大志,婢今日明白了。可是殿下说摄政王来日会伤心,难道殿下不会伤心么?婢记得殿下并不喜欢战场啊。”


徐女史轻声说,有些忧郁。


元凌那一刻脸上露出一种徐女史没有看明白的神情,明明是笑了,却又那么苦。直至很多年后她出宫游历,路过已经残破的魏烈祖墓,看到乡间的顽童在曾经的天下雄主的碑石上比赛画王八,她心头大震,才忽然明白过来。


亡国之人啊。


年老的女官在旷野之中痛哭,把那些乡间顽童都吓得呆住。她忽然很后悔当日在殿下又一次问她,他还算个好人么的时候保持了沉默。那双清澈如明月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透出深重的哀凉。


她后来死了,死在从未想过的异乡,医馆的年轻大夫守着她最后一程。她年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死死抓着那年轻人的手,年轻人脸涨得通红。


她留下一句所有人都觉得莫名的话。


“殿下也是善良的好孩子啊!”





启桓元年七月十日,先魏旧将齐子奚集玄甲旧部十万人,斩杀淮郡郡守,起兵于淮郡,广发檄文,痛斥梁主不仁,辱及皇室,为“雪主耻”而起兵求仁。


天下震动,诸藩的使者明着拜谒帝都金陵,窥探梁主。暗地里有无数密使出入淮郡,没有人知道这些人交通了什么消息,只是有斥候秘密回报长林府,在淮郡的军营里看到了南楚的弓弩和渝国的马。


七月二十,摄政王萧平旌率十五万兵马出征讨逆。沿途百姓夹道相送,年轻的女孩子给兵士怀里塞满了轻薄的夏衣和布袜,笑着要他们平安归来。


与长林府的如日中天浩浩声威相对,太后在檄文出来后立即陷入了极为难堪的境地。在九州经历了漫长的征战和蹂躏之后,天下万民终于能在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下喘一口气休养生息,如今却为了一个祸水般的人物又起了战端。庶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祸水还是一个男人,也许这正是他蛊惑了君王的铁证。百姓的怒火如沸,甚至有民谣要烧死元氏太后。还有人想起了之前万国来朝时太后的盛名,他们说,人人都说太后就是金陵,谁得到了太后谁才是天下之主,这不正是倾国妖姬才有的名声吗。君王们从四野之中咆哮而来,厮杀如虎狼,谁赢得天下,谁就拥有天下最美的美人。可君王们的铁骑,不是踩在累累白骨之上吗。


不得已,在金陵得到齐子奚谋逆消息的当日太后便自罪闭宫。


七月十九,大军开拔的前一日。


漫天彤红的晚霞如血一样刺目,云影缓缓移动,有自北方来的鸟孤独地飞过宫阙。元凌端雅地跪坐在清辉殿的长廊之中,面前摆着一张红豆木小桌,旁边小火炉里咕嘟咕嘟煮着酒。他在等人,客人还没有来,他先给自己浅浅地斟了一杯。


风吹过桃树枝头,落下细细碎碎的粉嫩花瓣,衬得他的脸庞皎莹如玉。他今日没有穿华丽的宫装,而是穿着一套纯黑的骑服,袖口被紧紧扎起,足蹬马靴,长眉入髻,虽然是端雅地坐在花下,却带着一身凌厉的肃杀之气,远远侍立的宫人都觉得和这样的太后处在一处心中总是慌得很。


最近前朝后宫流言如闸泄,太后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还是受了些影响的吧?


夕阳渐褪,清辉殿一片静寂,有个年轻的小宫女战得腿麻,悄悄地松泛了两下。猛然间她僵住了,像是被什么恶鬼掐住了脖子一样。太后自花枝之后静静地看向她,她抖了两下,猛地向前扑倒在地上,拼命地磕头,连话都不记得怎么说。


这便是我的死期么?她心里模糊地想。


远远听见太后轻轻地叹息,“都下去吧。就吓成这样子么?”


她被两个大宫女架起来,软着双腿随众人退出清辉殿去了。一会儿肯定会被姑姑责罚的吧?她胡思乱想着,莫名有些脸红。她想到花枝之后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看起来很冷漠,可是却没有罚她偷懒。这就是帝国的太后么?


她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之中似有一道人影跃过宫墙,快如闪电,消失在层叠的花丛之中。她下意识低低惊呼,扯了扯大宫女的袖子。大宫女低头看着她,眼神有些高深莫测。她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这宫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说。


平旌在元凌对面坐下。


“抱歉来晚了。大军明日开拔,今天实在有很多的庶务要处理。”平旌轻轻握住元凌的手。元凌一顿,没有动。平旌又摸了摸他的袖子,松开手,把火炉往他那边推去,“穿的这么单薄,就不要坐在风中。”


“喝酒么?是我从八山带回来的,就埋在那棵桃树之下。虽然比不上王府的珍藏,但也是一点野趣。”平旌乍然听见八山,下意识看了元凌一眼。元凌神色很平淡,低垂着眼为他倒酒,“这里曾经是我读书的地方。我兵败之后就被废弃了,以前这一片种着很多海棠,”他放下酒壶,指了指廊下一片被翻过的乱土,“是在我母亲得宠的时候父亲种的,封宫的时候也被一并挖了出来。虽然如今景色已经很残破,但毕竟对我来说是有些意义的地方,所以请你过来。”


平旌没有说什么,微微地笑了笑。他将双手拢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杯中酒。热气缓缓飘散开,云影流动,如人间四十年白驹过隙,不由就让人想要叹息。


他们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空气变得有些滞涩。许久,平旌微微笑了,“你曾说今日的金陵也不再是你心中的那个金陵了,那么我们都是他乡之客。萍水相逢,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话可说吧,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伤心的事,也就不要再提了。”


“嗯。”元凌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么我前几日说的……你是怎么想的呢?”


元凌立刻看了平旌一眼,平旌垂目盯着酒杯,神情淡淡的。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弭了,天地间沉沉地黑了下来,宫灯模糊的光显得有些暧昧。


元凌有些不安和紧张,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平旌淡淡地点头,“那么,是我认为的那个意思?”


元凌不知道怎么说,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有些泄气,又有些焦虑。他睁大眼睛看着平旌,平旌始终垂眸看着杯中酒,酒从滚烫到冰凉,他没有碰,只是这么淡淡看着。


这是一场弈局么?他和平旌都变得这么多,这里也不再是八山。帝都金陵里,没有谁舍得先把棋子推进棋盘,可总有一方是没有选择的。


元凌缓缓探出手去,沿着朱红的桌案,像一条苍白的蛇那样滑向对方。他冰凉的指尖碰到了平旌的手背,也没有多么温热,他却好像忽然被烫到了,下意识惊慌地缩回来。


他刚往回撤的瞬间就被平旌紧紧按住了手,平旌握得那么紧,他觉得好像掐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条苍白的蛇垂死一般静止不动,伏在猛虎的爪下。元凌抬起眼睛,平旌不知何时起凝视着他,那眼神明明那么安静,却霸道,孤绝,不容反抗得让元凌这样的万军之将也心生敬惧。


是帝王的眼神。元凌默默地想,这便是宿命么?


“虽然今天站在很高的位置上,手中掌握着权柄,多数人也觉得我是个可以结交和信任的君子,但是在你面前,我一直是一个小人和窃贼。你是我偷来的。”平旌盯进元凌的双眼之中,眼神锋利得像一把会割伤所有人的剑,“如今你是先帝的遗孀,我是先帝的侄儿,在民间像我们这样的举止已经要被拉去沉塘了,我们安然坐在此处不是因为我们是对的,而只是托赖了权势的庇护而已。但即便拥有摄政的大权,这仍然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即便是这样的关系,你刚才也同意了。”


他缓缓倾身,双眼凝视着眼前这张美丽苍白的脸,淡淡的呼吸喷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他也能感觉到对方那温热的气息,“那么,我是小人和窃贼,你是淫妇和野心家。我们都是卑劣的人,要一起做很多卑劣的事。”


元凌默默地看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元凌。


清辉殿没有点灯。夜色愈发地浓厚,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忽然,元凌一脚踢开了矮小的朱红小桌,酒杯叮叮当当滚下台阶去,酒香四溢。平旌感到一种冰冷的香气充斥了他的怀抱,杂着清冽如雪的酒香,晕眩得让他眼睛发红。耳边传来绸缎滑过肌肤的流水般的声音,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搂住了一片温软的玉石一样的背。雪白的月光淡淡洒在元凌的侧脸上,那一瞬间平旌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八山的大雪里,在流血和疼痛中看到了雪山上下来的仙人。


仙人轻轻地抱住他,一个吻落在他的眉心。


“卑劣的尽头,会是天下么?”


元凌轻轻地问。


平旌沉默不语。他摸到了美人那坚实如玉而瘦长的腿,缓缓把它们打开。


“傻话……卑劣怎么会有尽头呢?”


早已冷透的小炉不知被谁踢翻,哐铛一阵响,枝头上的野雀冲上天空。


元凌猛地抓住了平旌的手臂,手指几乎抠进肉里。


“很痛么?”平旌亲了亲他惨白的嘴唇,像个温柔的兄长,“卑劣之人行卑劣之事,本就不配获得什么快乐,而要忍受连绵的痛苦。”


元凌没有说什么。他看上去有点虚弱,安静地伏在平旌的身上,抱住了平旌的脖子。汗水随着起伏从他漆黑的发鬓缓缓流淌下来。


平旌低头看见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他望着洞开的漆黑的清辉殿,眼里好像藏着很多事。


平旌没有说话,抬起手指轻轻抚摩他的眼角,擦去了眼泪。





“摄政王辰时入清辉殿,现在月至中天还没有出来。”


“嗯,毕竟是祸水那样的美人。外面说得到太后就是得到了金陵,谁占有了金陵也会舍不得放手的。”


“陛下心中也是舍不得的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势不如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要忍耐。”年少的皇帝转过身来,巨大的圆月悬在他身后,他微微一笑,“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母后那样的人是孤军之将啊,知道什么是孤军么?万军在前,万军在后,除了赌上自己的所有作万死一搏,别无他想。元氏只剩下他了,这样的人不必忧虑他会走得太远。他手中有的东西太少,总是要跟人做交易的。”


坐在皇帝殿中的是一个年轻贵族子弟,穿着翰林的红袍,是个很漂亮的年轻男孩,但是有一双不太讨人喜欢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浅,微微眯起的时候总让人想起蛇那样的冰冷。他也姓萧,但是由于祖辈遭到帝王厌恶的缘故,如今只在少帝身边做了伺候笔墨的小官。虽然翰林院是进阶内阁的清贵之地,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位小翰林是不会得到升迁的。


“陛下眼中唯一的钉子,终究还是摄政王么?在长安的时候臣也经常出入长林王府,那时候觉得这一门都是忠君之臣。如今再也没有转圜了么?”


“元启,你觉得先帝是英雄么?”


萧元启笑了笑,“先帝并不是臣这样的身份可以指摘的吧?陛下这样问,指望能从臣嘴里听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呢?”


少帝也笑起来,摇摇头,“老长林王那样的人物才是英雄,一生磊落,护国卫民。可如果不是他这样的品性,又怎么能活下来呢?先帝杀了三个哥哥才坐上了皇位,老王爷是仅剩的兄弟。这样的君主和手足,即便对他忠诚,但要论结下了什么情分,也很难吧?”


“是因为觉得情分稀薄所以不能再信任摄政王了么?臣仍然觉得摄政王并不是野心枭獍之徒。”


少帝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乌云微微遮住了月亮,室内愈发地暗,皇帝的眼睛却更加亮起来。萧元启看见皇帝眼中含着微笑,是一种很嘲讽很轻蔑的笑意。


“先帝不过是躲在英雄背后的毒蛇罢了。朕听说对一个草莽之间的匹夫,你可以夺去他遮天的瓦,铺地的席,你可以杀掉他的亲人和朋友,抢走他祖传的宝剑,可你不能拔掉他门口的草根。因为抢走了前面的所有的东西他还可以靠啃门口的草皮活下来,但拔掉了他的草根,他就只能去死了。这种人要么饿死乡野之间,要么振臂一呼,四海相随。这些人什么也不在乎了,他们会一直冲到皇帝的宝座前,把皇帝拉下来斩掉他的头。”


少帝盯着被高高架起的天子之剑,神色莫测,“先帝误以为母后是摄政王兄赏玩的宝玉,珍贵,易碎,最适合拿来摔碎以作震慑之意,表偏爱之心。”


“其实不是么?”


“母后是摄政王兄门口的草根啊!你见过平章兄死后的摄政王兄么?朕见过,那时候朕以为摄政王兄是地狱回来的魔神,中枢谁也不敢发兵攻魏,毕竟打了那么多年,是连平章兄都无法战胜的玄甲军……可是王兄打下了。他攻破了魏四皇子的神话,一战就死了八万人,魏帝哭着求着让大梁迁来金陵。王兄那时候不像一个人了,像是幽冥里的魔神,附身在他的身上。”


“母后喜欢去清辉殿,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对着庭院里的一片空地发呆。听宫里的旧人说那曾经是母后读书的地方。荀母后被废的时候朕跟着去过一次,其实也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别人说的妖魔是什么样的。”少帝顿了顿,“朕看到王兄也来了。王兄拂去了母后身上的雪,三年了,朕没有见过王兄对谁这么温柔过。也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像人过。”


他轻轻地说,“是他的草根啊,夺走了他就要饿死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了,父兄皆丧,天下一统,他连带兵打仗的机会都没有,还要远离长安,做了异乡客,多寂寞啊。如果再失去了母后,王兄会疯掉的吧?”


“锵——”的一声,犹若巨龙醒来的低吟。少帝低头看着手中被拔出的天子之剑,月华流照,剑身射出一片霜雪般的冷光。


他声音很轻,“可是朕也想要母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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