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虫

少女 椿

献给茜茜

chapter 1



  这里的雨和湄公河的雨不一样。这些伶仃的雨水,是有盐的。sheep K为我杀了他父亲,但是这里的法律认为他是未成年人,他会坐牢,但不会死。我被一个男人撞见了,我觉得他会带走我。现在是十月,有台风,我很想你,茜茜。

  多年以后,遇到绵密潮热的雨季,时樾将会想起他的第二任养父带他走出警署时的那个傍晚。那天时樾刚满十三岁,而香港正被台风“琥珀”肆虐,暴雨倾城。他穿着一件至少三天没有更换过的白衬衫,沉默地站在男人身边,低着头。他的面孔很苍白,眼睛很黑,没有光亮,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差点被前任养父猥亵而终致命案的不幸少年一般无二。

  社工张姑娘也这样想,她很可怜地看着时樾,俯下身去向他微笑。然后她立刻觉得这种不幸是有因由的。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过于漂亮了,他的双眼即使无神也如夜妖那般蛊惑人心,而他才十三岁。张姑娘的心一紧,她的视线扫过男孩美丽孱弱的身体和身侧男人高大威严的躯魄,觉得这次领养也不应该被批准。

  李文彬,时樾新的养父,如其名那般彬彬有礼地说,“张姑娘,多谢你特意赶来。”

  张姑娘欲言又止。这是香港警务处副处长,手握港城治安的大人物,他的财富、权力和已有一子的家庭状况都足以让他合法合理地从社会福利署领走时樾。

  “……李Sir,日后就拜托你多关照小朋友。”她将小朋友三字咬得极重。

  李文彬轻轻一笑。

  一直低头沉默的时樾忽然动了。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张姑娘。那双夜妖一样的眼睛极黑,似乎过于黑了,反而有些泛起幽蓝。张姑娘打了个寒颤,她觉得时樾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时樾没有感激,他看着她就像生物学家用显微镜看着实验台上的小白鼠,那双美丽的眼睛折射着手术刀的冷光。

  不可能,他才十三岁。

  张姑娘定了定神,再看向时樾。男孩似乎累了,低垂眼眉,柔顺地依靠着养父,牵着对方的衣角,像只柔弱无辜的小动物。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李文彬威严刚硬的唇角流露出柔和的笑意。他轻轻揉了揉时樾的头发,向这位过于热心的社工告别,“张姑娘,回见。”

  然后他低下头,轻声,“阿樾,同张姑娘say byebye啊。”

  时樾乖乖地说,“张姑娘再见。”

  这是张姑娘第一次听见时樾的声音,她怀疑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兔子猫咪一类的叫声,那么柔软,那么细小。她注意到时樾说的是国语,他都来港五年了,还不会讲白话,可见他的前一位养父是如何残忍地将他与人类社会隔绝开来。

  张姑娘目送着这对养父子走出警署大门,泼天的豪雨模糊了他们的背影,但见男人一手撑起一柄沉重巨大的黑伞,一手抱起男孩。他像高大庄严直面魔鬼的神父,趟过滚滚的水流。


  李文彬轻轻叩响浴室的门,“阿樾。”

  浴室里水声立刻停了。不仅水声,其他一切声息都完全消失。

  李文彬眼中露出无奈笑意,似乎已想象出男孩在浴缸里惊恐瑟缩模样,不由放轻声音,“阿樾,我把新衫放在门口,记得换。”

  门后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水声又重新响起来。

  李文彬笑了笑,转身下楼。

  他背后的浴室门由彩色毛玻璃制成,暖黄灯光下流光溢彩。

  时樾动了动眼睛,眼珠和玻璃咫尺间辉映,竟流转一千种光彩。

  确认男人下了楼后,他才直起身。

  开始呼吸。

  他僵着四肢走回冰冷的水流之下,就好似猫走过屋顶,没发出一点声响。水流冲刷过他美丽无瑕的身体,他仰起头来,牙齿因为受冻而打颤。他轻轻地笑。

  到晚间八点余,时樾冲完凉下楼,却没见李文彬。西式偌大客厅里,一年轻男孩坐在沙发上,听见声响,便抬头看他。

  目光又冷又狠。

  时樾立刻停在楼梯口,紧盯着这个男孩。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竖起了全身的刺,不敢稍动分毫。

  楚楚可怜。

  家俊嗤笑一声。

  他站起身,缓缓步向时樾。时樾注意到他很高,大概要比自己年长一些。也很英俊,是少女喜欢的那种,带点邪性的英俊。但时樾不是少女,时樾直觉这个人很危险。

  他无处可逃,被笼罩进家俊高大的阴影中。

  家俊微俯下身,凝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他的弟弟看起来太可怜了,低垂着头,眼神柔弱而慌张,几乎就要在他的威势下瑟瑟发抖。某一刻家俊也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是什么禽兽,正用獠牙在霍霍地恐吓一只小白兔。

  家俊怜惜地抚摩他的脸。年轻男孩粗粝的指腹几乎会刮伤如此细嫩的皮肤。

  时樾睁大眼瞪着他,无法掩饰的恐惧流露出来,浑身颤栗,似乎下一秒就会昏过去。

  家俊笑了,“Kevin就是为了你杀了他爹地?”

  这一刻是寂静的。

  时樾瞬间止住了全身的颤抖。他垂下头,看不清表情神色,一动不动,好像一只发条忽然断裂的机器人。

  家俊目光冷冷,凝视这具美丽危险的身体。

  下一秒,这具稚嫩的躯体爆发了刺穿耳膜的尖叫声。

  家俊愕然地看着时樾。对方雪白的面孔迅速涨红,正拼尽全身力气尖叫,家俊几乎怀疑他就会这么尖叫到肺部空气耗尽然后休克,甚至死亡。

  他试图看清时樾的眼神。但那双眼睛里堆积着眼泪,看不分明。

  “你……”

  家俊没来得及说完。他父亲自背后强势地从他手中接过了惊恐欲绝的男孩,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用冰冷的眼神警告他。

  家俊撇撇嘴角,摊开手,“Dad,例行询问而已。”

  李文彬没有理会他。他担心时樾喊坏了嗓子,快步把人抱去了饭厅。餐桌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他拍了拍时樾的背,柔声,“阿樾,不需怕,我们吹蜡烛好不好?”

  李文彬其实不知道,十三岁的儿童已经不会被生日蛋糕吸引注意力了。

  时樾却没有再发出尖叫声。他咳嗽了一阵,脸上全是泪水。他还在发抖,但目光已经黏在漂亮的蛋糕上。

  李文彬微微一笑。

  时樾搂住他的脖子,发出猫咪那样的声音,“谢谢uncle。”

  李文彬的笑意滞住。

  但无事,来日放长。

  家俊抱着双臂靠在墙壁上,冷眼旁观他爹地抱着那个惊人漂亮的男孩坐在餐桌边,一口一口地喂男孩吃生日蛋糕。男孩似乎不喜欢吃奶油,但还是皱着眉咽下去。他父亲很快注意到了,问,“阿樾,你不喜食cream?”男孩微微一颤,眼神惊慌,“没有,我都喜欢的。”男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阿樾,你不中意的都可同爹地讲,爹地不会逼你的。”男孩没有说话,却抱紧了男人。

  家俊扯扯唇角,转身离开。

  李文彬看着独子上楼的背影,微微叹气,“你哥脾气硬,但是好人来的,你不需怕他,早晚都是一家人,嗯?但有事一定要同我讲。”

  时樾也瞥了家俊一眼,然后迅速将头埋进李文彬的颈项,没有说话。

  男孩微凉的肌肤比最好的丝绸还要柔软光滑。

  李文彬闭了闭眼。



  入夜,时樾却开始发烧。

  烧到103华氏度,整个人都发抖,不停胡言乱语,“爹地,我错了,爹地,我错了,”听得李文彬心都绞碎,连忙call家庭医生上门。医生吊了水后笑说,“李Sir无需这么紧张,普通着凉,好快就退烧。”李文彬一怔,见医生瞥过胸前,才意识到扣错衣扣,不由略微尴尬。

  李文彬怀疑家俊那通吓是罪魁祸首,送走医生后严厉警告家俊不可再欺负时樾,否则下学期国际学校天价学费便家俊自己包圆。家俊半夜被提起来骂一通自然生气,但冲到时樾房间,见那张精致小脸烧到通红,眼角带泪,也只能哑火,嘟囔两声,“毒贩个仔竟这样金贵。”被李文彬听见一二字,气到让他立刻消失。

  家俊返房间后睡不着,索性出门去蒲。到pub老地方时倒撞见几位老友,自然说起自己老窦不知突发什么神经,四十岁人跑去领养一个小儿子回来,又不是没仔养老送终,何况人选还一言难尽。几位老友起了兴趣,问,“一言难尽?”

  “不就是Kevin他爸领养的那个细路仔?他亲生老窦是东南亚大毒枭,被一锅端之后他居然愿意被缉毒警察领养,都几心硬。何况Kevin我们都识,踩死只蚂蚁都不肯,居然为了他杀了自己阿爸,肯定有古怪。这种人都敢领进家门,你们说我爸是不是神经?”

  老友却笑他幼稚,“人家才几岁,你别多心了。明明身世这么凄惨——你以为我没听说他是差点被Kevin他爸猥亵,kevin才动的手?廿一世纪啦,多点同情心好不好?”

  家俊听了,唇边溢出些冷笑,却没再分辩。

  他仰倒在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缱绻的烟雾散开,他有些晃神。

  今日不是他第一次见时樾。

  他仍记得那个带着寒意的傍晚,他在学校水池边撞见一个美丽安静的孩子。家俊那时是心软的,被感动的,默默站在远处旁观。那个孩子抱着一个汽车的模型在池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忽然抬起手腕看了下表,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模型扔进了水里。

  家俊一怔。

  随即家俊看见Kevin匆忙跑来,他清晰地听见男孩用柔弱无助的声音喊Kevin,哥哥。

  他听不清接下来男孩絮絮说了一堆什么,只看见男孩很惊恐的样子。然后Kevin在寒冬里跳下水,也是毫不犹豫,就像男孩扔下模型一样的不犹豫。

  家俊后来想,其实悲剧早有其预言。

  是的。他们都信你,他们都会喜欢你,怜惜你。因为你是受害者,还是一个漂亮,柔弱,需要保护的受害者。

  我不会。我仍记得那个傍晚你做了什么。



  那双美丽无辜的眼睛睁开时,李文彬几乎要落泪。

  他守了时樾一夜,从这个男孩不停歇的颤抖、哭泣和求饶中了解了他过去五年在那个禽兽般的养父手中遭遇的一切。不被允许上桌吃饭,不被允许任何娱乐,不被允许交朋友,动辄挨打、挨冻和挨饿。或许是常年与毒贩的生死之搏耗损了这位缉毒警面对毒枭之子的正义,这个男孩竟被虐待了五年。

  李文彬在时樾醒来的那一刻抱紧了他。他是如此柔弱无助,简直一只手都能捏碎他。李文彬庆幸自己那日能在警署撞见做笔录的时樾,当这个漂亮惊慌的男孩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居然立刻感到幸福和完满。他甚至觉得时樾是天生为他而设的,像一个标本家遇见了命中那只蝴蝶。他保护这座城市,但是城市太空旷。他享有权力,但是被太多利益方牵制。只有时樾是依赖他,完整属于他的,他会是时樾的法律和君王。

  他几乎要把男孩嵌进骨子里。

  时樾似乎被李文彬捏疼了,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又停下来。

  李文彬简直要被他的小心翼翼折磨死。

  李文彬松开时樾,轻声问,“好些了么?”

  时樾大而黑的眼珠动了动,怔怔地看着男人。男人戴金丝眼镜,留方廓形胡须,威严庄重,以至于流露出柔情时显得有些怪异。

  他犹豫着伸出手指,小心地触了触李文彬的脸颊。

  那里还存留着泪水的湿意。

  时樾眼圈一红,缩进了男人的怀抱里,若稚鸟归巢,他终于寻得自己良枝。

  李文彬听见男孩细弱的声音。

  “爹地……”

  他立刻觉得他可以为这个男孩去死。他好像第一次做父亲那样,忽然手足无措,怀疑自己的呼吸都会伤害这个过于脆弱精致的男孩。时樾被强行勒令躺在床上休息,而他新的养父下楼准备亲自为他煲汤。

  啊,是的。茜茜,这个城市的人总是很热衷于煲汤。

  时樾陷入昏昏的睡意之中,不知几时,他忽然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呼吸。

  他僵硬着,缓缓睁开眼。

  家俊躺在时樾身边,侧头沉默地注视着这个男孩。

  看着男孩睁开眼睛,就像看着一朵海棠花绽放。

  家俊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顿了顿。

  某一刻,虽然是很短的一刻,家俊试图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但好在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因为男孩看见是他,在流露出慌张、害怕、无辜和讨好等等眼神后——

  家俊听见那柔弱无害的声音,“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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